虚阁网 > 巴尔扎克 > 玛拉娜母女 | 上页 下页


  两人继续抽着烟,一面互相观察对方。蒙特菲奥尔给自己定了条法规,决不让自己的目光败露表面的冷漠,可是在佩雷兹转过头去吐痰的当儿,他还是斗胆偷偷朝少女睨了一眼,恰巧与少女投过来的灼灼目光相遇。淫棍和雕塑家的眼力使他们具有一种惹祸的本领,可以说他们能够透过女人的衣服看到她们赤裸的肉体,通过迅速而极有洞察力的推断,猜到她们体形的线条。当时蒙特菲奥尔就是以这种本领一眼看出,这位少女是造物的一件杰作,要创造出这样的作品需要全部爱情的幸福。这是一张洁白的脸蛋,西班牙的阳光给它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茶色,使脸部天使般宁静的表情平添了一种火辣辣的傲气,白皙的皮色下透出的这种微光可能来自地道的摩尔人的血统,使皮色更水灵更鲜艳。乌黑的长发扎在头顶上再披散下来,围着娇嫩透明的耳朵,显出白里透蓝的颈项的优美线条。浓密的发卷越发衬托出热烈的眸子和弧形的红唇。当地人穿的巴斯克紧身衣更突出了她那柳枝般柔软的细腰。这不是意大利圣母,而是西班牙圣母,是牟利罗①笔下的圣母,唯有这位艺术家胆大,画过腹中怀着耶稣、陶醉在幸福中的圣母,那真是最大胆、最热情的画家狂热想象的产物。这个姑娘身上集中了三种禀赋,而其中任何一种便足以使一个女人象天仙,那就是:海底珍珠的纯净,西班牙圣女泰蕾丝高尚而热烈的气质,以及自己尚未意识到的肉感。她的出现起了神符的作用,蒙特菲奥尔顿时觉得周围没有一样东西是陈旧的了:少女使一切恢复了青春。她的在场使蒙特菲奥尔心里无比甜美,可惜时间不长,不知名的姑娘很快又被送回那个神秘的房间,从此,女仆公开往里面送灯、送饭。

  ①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著名画家。

  “您把她藏起来是对的,”蒙特菲奥尔用意大利语说,“我替您保密。天晓得!我们有些将军会用武力把她抢走的。”

  蒙特菲奥尔心醉神迷到想娶她的程度。于是向主人打听她的情况。佩雷兹很乐意把他如何成了姑娘的保护人的故事讲给军官听。谨慎的西班牙人之所以决定向他和盘托出,原因有二:一是蒙特菲奥尔家族的赫赫声名,他早在意大利时就听说过;二是意在说明,想要勾引这个姑娘障碍有多大。虽然这个老好人有某种族长的口才,这口才与他的朴实作风以及向占领军开枪的胆量完全协调,不过他的长篇大论最好还是给概括一下。

  法国大革命改变了那些成为战争舞台的国家的风尚。一天,塔拉戈纳来了一名妓女,威尼斯沦陷后她被赶出威尼斯,来到这里。这女人的一生充满了小说式的遭遇和曲折离奇的经历。在她这类被排斥于上流社会之外的女人中,谁也不象她那样如此频繁地受命运的播弄:有时,凭某位被她那非凡的美貌打动了心的老爷一时高兴,她过上一段好日子,穿金戴银,享尽荣华富贵。每天鲜花不断,高车驷马,仆役前呼后拥,住的是挂满名画的豪华公馆,财大气粗,周游各国,那气派俨然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总之,她过着至尊至贵的女王式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甚至没有要的也能有。可是忽然,她的钱光了,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大学者、物理学家、化学家或者其他任何人,谁也弄不清她的钱是怎么花光的,于是她重又流落街头,穷困潦倒,除了她那威力无比的美貌外一无所有,然而她活得无忧无虑,从不想过去、现在和将来。她爱上了某个嗜赌的穷军官的胡子,便跟着他过苦日子,象狗依恋主人似地依恋他,与他分担军人生活的艰辛,还要给他以安慰;此外,她能随遇而安,在阁楼的屋顶下跟在阔气的锦缎被里一样能睡得美美的。她既有意大利血统又有西班牙血统,她严格遵守宗教礼仪,曾不止一次对前来求欢的人说:

  “明天再来,今天我是属于上帝的。”她好似一团揉和着金子和香水的污泥,她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爱便爱得发狂,她心里种下了宗教信仰,犹如泥潭里掉下一颗钻石。她的生命在医院开始,也将在医院结束,她整个人、整整一生都象赌徒似地靠碰运气;最后,她掌握了一种高超的炼丹术,能用邪恶燃旺坩埚的火,在这只坩埚里,豪富的家产熔化了,名门望族的荣誉和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全化为乌有;她的这一切都来自一种特别的天才,这种天才从中世纪开始便忠实地在母女间世代相传。这个女人姓玛拉娜。她的家族是纯粹的母系家族,自十三世纪以来,父亲这一概念,父亲这个人,他的姓名、权力在这个家族里是没人知道的。玛拉娜这个字对整个家族犹如斯图亚特爵位①之于有名的苏格兰王室,由于世代继承同一官职,最后这一官职的称号代替了家族姓氏。

  ①斯图亚特,原文Stuart(stewart),意为王室总管。

  早在十四至十五世纪,法国、西班牙和意大利三国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它们有时联合起来,有时相互间又发生连续不断的战争。那时在这三个国家,玛拉娜这个字从广义上讲是泛指妓女。这种女人当时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这在今天是无法想象的。法国只有尼依·德·朗克洛①和玛丽蓉·德·洛尔姆②扮演过安帕丽亚、卡塔琳娜、③玛拉娜们的角色。这些女人在前几个世纪能把教士、穿袍贵族和佩剑贵族聚集在她们的沙龙里。有一位安帕丽亚出于一时的忏悔曾在罗马建了不知是哪一座教堂,一如罗多珀④从前曾在埃及造了一座金字塔。玛拉娜这个姓原先作为耻辱的印记烙在本故事所讲的这个古怪的家族身上,后来终于成了这个家族的姓,而且使其罪恶因历史悠久而变得高贵了。然而,有一天,——是富足的一天还是贫困的一天,不得而知,这个问题是上帝和她之间的秘密,不过肯定是在虔诚和忧伤的时刻——十九世纪的一位玛拉娜脚踩在泥淖中,脑袋却在天国里。

  ①尼侬·德·朗克洛(1620—1705),法国贵妇,以才貌著称,在她的沙龙中汇集了当时最有才智的一批人。

  ②玛丽蓉·德·洛尔姆(1611—1650),容貌超人,才智非凡,因在投石党运动中受牵连服毒自杀,维克多·雨果的悲剧《玛丽蓉·德·洛尔姆》中的主人公。

  ③安帕丽亚系十六世纪罗马名妓,卡塔琳娜系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中的名妓。

  ④罗多珀,公元前古希腊名妓,造金字塔一事实为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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