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巴尔扎克 > 玛拉娜母女 | 上页 下页


  她诅咒自己血管中流的血,也诅咒自己,她担心日后有个女儿,于是以最坚强的意志——苦役犯的意志,以天底下最严格的诚实发誓,这类女人发起誓来都有这股劲儿;她在祭坛前,怀着对祭坛的信仰发誓,一定要把女儿培养成一个贤德的女人,一个圣女,为所有这些堕落的女人以及她们犯下的一连串情罪,送一位天使到天国里去。誓言立下以后,她身体里玛拉娜家族的血讲话了,这个妓女重又投身到冒险生活中去,只是心里多了一重牵挂。后来她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爱情,那是一种妓女的强烈爱情,正象亨利埃特·威尔逊对蓬松比,迪皮伊小姐对博林布罗克,或是佩斯凯尔侯爵夫人对她丈夫的那种爱,①不,她不是爱,而简直是崇拜那个一头金发,半象女人的男人,她觉得他有许多自己所缺乏的美德,她把一切邪恶全揽在自己身上。他们俩的结合是荒唐的,既没经过上帝的祝福也没经过世俗的祝福,这种结合也许只能用幸福来解释,然而却从未得到幸福的宽宥,对这样的结合,连恬不知耻的人也总有一天会脸红。

  ①亨利埃特·威尔逊(1786—约1846)的容貌在一八一〇至一八二五年间驰名伦敦和巴黎。蓬松比子爵(约1770—1855)是她的情人。迪皮伊小姐系玛丽·克莱尔·德尚·德·马西尼(1665—1750)之误,玛丽·克莱尔原为维莱持侯爵夫人,后成为博林布罗克子爵夫人。佩斯凯尔侯爵夫人系佩斯卡拉侯爵夫人(1492—1547)之误,佩斯卡拉侯爵(1489—1525)系原籍西班牙的意大利雇佣军军官,他死后,妻子仍然对他忠贞不二。

  不久,她和这个软弱的男人生了个女孩,一个需要拯救的女孩,她希望这孩子有美好的一生,尤其有她自己所缺乏的廉耻心。从此,不管她生活得幸福还是悲惨,阔气还是穷困,她心中怀着一种纯洁的感情,那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因为它是最无私的。爱情还有它的自私性,然而母爱却一点没有。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一个母亲有玛拉娜那么强的母性;因为,她终生沉沦,母性可能成为她的救生圈。多送一个天使到天国里去,圣洁地完成她在尘世间的一部分责任,这不比为时已晚的悔恨更有意义吗?这不是她能让上帝接受的唯一纯洁祈求吗?因此,当老天赐给她这个女孩,她的马利亚-珠安娜-佩皮堪时(她恨不得让所有传说里的圣女做她女儿的主保圣人),她深深感到做母亲的尊严,以至于恳求邪恶之魔暂时松开它的魔爪。

  她变得很贤慧,一人深居简出,不再赴宴会和晚会,不再寻欢作乐,不再谈情说爱。女儿那小小的摇篮盛着她所有的财富,所有的欢乐。女儿那稚嫩的声音为她在灼热的沙漠似的生活里建造了一片绿洲。这种感情是无法用其他任何感情来衡量的。它包括了所有人类的感情和所有美妙的希望。玛拉娜不愿让她的女儿沾上任何污点,除了与生俱来的原罪,她设法让女儿一生下来就接受所有社会道德的洗礼;她要求年轻的父亲把自己的财产和姓氏给女儿。这样,女儿就不叫珠安娜·玛拉娜,而叫珠安娜·德·芒西尼了。她在欢乐和亲吻、陶醉和幸福中过了七年,然后,可怜的玛拉娜不得不离开她的偶像,为的是不让家族世世代代的耻辱把女儿压得抬不起头来。为了女儿的利益,这位母亲勇敢地放弃了女儿,忍着揪心的痛苦为她另找了一位母亲、一个家庭,好让她养成另一种生活习惯,并模仿圣洁的榜样。一个母亲的让位要么是一种骇人听闻的行为,要么是一种崇高卓绝的行为;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不是崇高卓绝的行为吗?

  机缘让她在塔拉戈纳城遇到拉古尼雅夫妇,并且使她有机会看到了这位西班牙人的廉洁和他妻子的贤慧。对他们来说,玛拉娜的来到如同解救天使降临。当时,呢绒商的产业和荣誉正暂时受到威胁,迫切需要有人暗中相助。玛拉娜把本来给珠安娜作嫁资的钱给了他,不要他感谢,也不要他付利息。她的法律观认为,契约是凭良心的事,匕首是弱者的法律,上帝是最高法庭。她坦白地向拉古尼雅夫人叙述了自己不幸的处境,尔后便把女儿和财产都托付给这个古老的、有着白璧无瑕的名声的西班牙家庭。拉古尼雅夫人没有孩子,很高兴抚养一个养女。妓女离开了她亲爱的珠安娜,确信给她找到了一位母亲,这位母亲将把她培养成一个芒西尼;而不是一个玛拉娜。女儿的前途有了保障。可怜的妓女,失掉孩子的母亲,离开了商人纯朴、普通的家,这个家保持着中产阶级世家的品德,笼罩着宗教信仰、圣洁的感情和荣誉感,她离开时,忍住了自己的痛苦,因为她想象珠安娜将是清白的姑娘,规矩的妻子和母亲,一个一辈子幸福的母亲。不过在跨出大门时,她洒下了连天使也会感动的眼泪。自打这充满悲苦和希望的一天以后,玛拉娜曾为某种无法克服的预感所驱使,三次来看望她的女儿。第一次是珠安娜得了一种危险的病。“我知道她病了”,玛拉娜一进门便对佩雷兹说。原来,她身在远处却梦见珠安娜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她服侍她,日夜守在她身边,直到她康复。一天早晨,女儿还在酣睡时,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亲,然后走了,始终未暴露自己的身分。妓女不能与母亲并存。

  第二次是珠安娜·德·芒西尼领圣体,玛拉娜来到教堂。她衣着朴素,不声不响,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被摈弃的母亲在女儿身上看到了往昔的自己,同样天使般纯洁的面容,纯洁得象阿尔卑斯山山峰上刚刚落下的白雪。可是这位母亲毕竟是妓女,她心灵深处感到一种比所有的爱情加在一起还要强烈的妒忌,她离开了教堂,因为她看见拉古尼雅夫人站在那儿,满脸喜气洋洋,太象真正的母亲了,再多呆一会儿她就无法抗拒杀掉拉古尼雅夫人的欲望了。最近一次母女见面是在米兰,呢绒商和他妻子到那儿去了。玛拉娜以一副女皇的气派路过科尔索;她闪电似地在女儿眼前露了露面,没有被认出来。多么折磨人的忧虑!这个身上印满了吻的玛拉娜只缺少一个吻,她愿意拿其他所有的吻来换取这个吻,那就是女儿给母亲,给一个受尊敬的、身上闪耀着家庭美德光辉的母亲的清新、欢乐的吻。对她来说,活生生的珠安娜已经死了!可是,一种甜蜜的思想又使她振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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