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巴尔扎克 > 玛拉娜母女 | 上页 下页


  塔拉戈纳城被攻占了,愤怒的塔拉戈纳城从每个窗户射出子弹,被蹂躏的塔拉戈纳城披散着头发,半裸着身体,街道在燃烧,涌满了被杀的和正在进行屠杀的法国兵,这座城确实值得一看,值得一个大无畏的西班牙少女一看。这不是一场放大了的斗牛战吗?一时间蒙特菲奥尔忘记了抢劫,对周围的喊叫声、火枪射击声、大炮轰鸡声全然听不见。他,一个意大利浪荡子,玩腻了意大利女人,玩腻了一般的女人,梦想一个到不了手的女人,因为他对所有女人都已感到厌倦,可他觉得这个西班牙少女的侧影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绝伦的形象。他,一个十足的荒淫之徒,一个看破一切的年轻人,我们这个社会产生的最可恶的淫棍,曾经将财产挥霍干净,以实现种种疯狂念头,满足种种情欲,他竟然还能为这个侧影而动心。呢绒店爱国老板放的那一枪使他萌生一念:放火烧掉店铺。可是他只身一人,无法行动;战斗的中心在大广场上,那里还有几个西班牙人在负隅顽抗。突然,他有了个更妙的主意。这时迪阿尔从修道院出来,蒙特菲奥尔对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发现,而是和他一道在城里蹓了好几趟。可是第二天,这位意大利上尉就强行住在呢绒商家里了。呢绒店不是一个军服供应科上尉理所当然的住处吗?

  这位善良的西班牙人的家,底层是宽敞而幽暗的店铺,外面装了粗粗的铁栅栏,和巴黎伦巴第街的古老商店一样。店铺通向一间从内院采光的会客室,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带有中世纪的意味:被烟熏黑的古画,陈旧的壁幔,古色古香的壁炉,挂在钉子上的带羽饰的帽子,游击队的枪,还有霸尔多洛①的大氅。会客室与厨房相连,是聚会的场所,大家在这唯一的厅堂里吃饭,就着不太明亮的炭盆烤火,一面抽烟,一面慷慨陈辞,点燃起人们心中对法国人仇恨的怒火。一张古式餐具台上摆着几只银质水壶和一些贵重的餐具,然而在吝啬的光线下,亮锃锃的物件也只能发出微弱的闪光。屋里的一切,甚至人的脸,都呈棕褐色,如同荷兰画派作品的基调。这间色调典雅、古风盎然的厅堂与店铺之间,有一个黑乎乎的楼梯通到货栈,借助一些开得很巧妙的窗孔,可以察看布匹。上面一层是老板和妻子的套房。突出到街面的屋顶下,做了个阁楼,用拱扶垛撑住,看上去挺古怪,学徒和女佣就住在这里,不过眼下东家占了他们的房间,把自己的套间让给了军官,大概是为了避免发生争吵。

  ①霸尔多洛,法国作家博马舍的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这位年事已高的医生想娶自己的被监护人罗丝娜为妻,但罗丝娜和阿尔玛维华伯爵相爱,后者在仆人费加罗的帮助下最后得到心上人。这部喜剧的第四幕情节发生在夜间,霸尔多洛穿大氅以隐蔽自己。

  蒙特菲奥尔自称原先是西班牙王国的臣民,受过拿破仑的迫害,现在不得已为他打仗;这番半真半假的话收到了预期的效果。鉴于他的姓氏、出身和贵族头衔,他被邀请与这家人一起进餐。蒙特菲奥尔设法争取店主的好感是有他的道理的:他闻到了漂亮姑娘的味道,就象吃人的妖怪闻到了小拇指及其兄弟的新鲜人肉味。虽然他得到了呢绒商的信任,可是后者绝口不提家里有这么个姑娘;因此,在西班牙人家里度过的第一天中,他非但没看到任何姑娘的影子,甚至没听到任何声音,没觉察出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说明这古老的住宅里有位姑娘。不过这幢几乎全部木结构的房子的楼板之间发出很大的回响,因此上半夜当屋里一片寂静时,蒙特菲奥尔觉得有希望猜到那不知名的女子究竟藏在哪里。假设她是两位老人的独生女,那么她可能给关在阁楼上。这是两位老人在整个占领期间的住所。不过,没有一点迹象表明宝贝就藏在这里。军官把脸贴在用铅条加固的菱形小窗户上,窗户朝着内院,院子四周围着发黑的高墙;他只看到从老两口房间的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听见他们的咳嗽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至于那姑娘,连影子也没见。蒙特菲奥尔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当然不会冒着断送好事的危险,连夜在屋子里四处探测,或是去轻轻敲打每个房间的门。那个西班牙人身为父亲,又是做呢绒生意的,想必很多疑,何况还是位热血的爱国者,若是被他发现,那就必死无疑。于是上尉决定耐心等待,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时间的作用和人们的弱点上,因为世上所有的人,时间一长就会忘了防备,即便是恶棍也是如此,更不用说好人。第二天,他看见厨房里有个吊床模样的东西,猜想这是女佣睡觉的地方。至于学徒呢,他在店铺的柜台上过夜。这天吃晚饭时,蒙特菲奥尔又大骂拿破仑,骂得男主人那张布满愁云的脸绽开了笑容(这位严肃的西班牙人的黑脸颇象过去刻在列贝克三弦琴琴把上的头像);他妻子那张苍老的、皱纹重叠的脸上也重又露出了笑意,那是一种仇恨的快意的微笑。一盏灯和壁炉的火光在这间高雅的厅堂射出怪诞的光亮。女主人刚给他们的半个同胞敬了一支小雪茄。就在这时,蒙特菲奥尔听见壁幔后发出衣裙的窸窣声和椅子翻倒的声音。

  “这下可好!”店主老婆说,脸变得煞白,“愿所有的圣人帮助我们,可别出什么乱子。”

  “那里藏着人?”意大利人不动声色地说。

  呢绒商忍不住对世上的女孩子骂了一句粗话。他那万分惊慌的老婆打开一扇暗门,领出来一位吓得半死的姑娘,正是意大利人朝思暮想的美人,他高兴极了,却做出毫不关心的样子。为了不让人看出是假装,他看看年轻姑娘,然后回过头来用母语对男主人说:“她是您女儿吗?先生?”

  佩雷兹·德·拉古尼雅——这是呢绒商的名字——早先在热那亚、佛罗伦萨和里窝那有不少贸易关系,所以会意大利语,便用意大利语回答说:“不是,她要是我的女儿,我倒不会这么小心谨慎了。她是别人托我们照料的孩子,我宁愿死,也不能让她有个三长两短。可是,要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听话,您倒试试看!”

  “她很美,”蒙特菲奥尔神情冷漠地说,随后不再看姑娘。

  “她母亲的美貌是相当出名的,”商人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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