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编僧孽

僧孽

　　聊斋故事中，提及“地狱”（佛经故事中的）次数颇多，有死后复苏者叙述地狱经历的，也有正面书写的。故事中的地狱情形，大抵和佛经故事中的十八层地狱传说相类似，可以说是最多、最早有阴司地狱实录记载的文字。这一类记载，近来颇为流行──有号称可以带人“游地狱”者，也确有人“游”了回来，述及地狱中的情形，但比起聊斋故事来，那是后知后觉之至，差了近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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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生突然之间，觉得身子飘飘荡荡，两只脚不像是踏在地上，像是踏在棉花上──不，棉花也没有那么软，那么空，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低头看，只觉得奇寒彻骨：他看到了他自己倒在地上，在一堵断墙之下，断墙上老大的石块，有不少压在他的身上，还有一块砸在他的头上，血在汩汩地向外流。

　　他想起来了，刚才，经过那堵危墙，矗然巨响，只觉得惊天动地，立时人事不省，等再有了知觉，便觉出身子飘飘荡荡，如今再看到自己的身子，分明被压在乱石块之下，他明白了！

　　他明白，自己已经死了！

　　魂魄已离开了身躯，在半空之中飘浮，所以才那么空荡荡，所以才能看到自己的身体。

　　奇怪的是，当他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并没有甚么恐惧，也没有甚么惊惶，反倒十分平静，他甚至想好奇地看一看自己的魂魄是甚么样子的，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也看不到甚么。

　　他正在不知如何才好时，已有黑衣人迅速来到，目光如炬，拉了他就走，身子一闪间，已在冥王殿上，张生伏在下面，只听得冥王声音铿锵，字字刺耳，正在发怒：“鬼使有误，此人命未该绝，何以捉他来此，速速送还！”

　　那黑衣鬼使神情惶恐，连连答应，一面后退，推了张生一下，张生已与之一起退出殿来。

　　鬼使目光灼灼，望了张生片刻，叹一声：“你确然阳寿未绝，送你回去！”

　　张生向来胆子大，又好奇，这时知道自己死不了，胆子更大，拉了拉鬼使的衣袖：“既然来了，就让我看看阴曹地府是甚么样子的，如何？”

　　鬼使瞪大了眼：“迟早有你看的，性急甚么？”

　　张生笑：“现在看了，回到阳世，也好说给别人听，要是十八层地狱中，真有那么多报应，说了出去，也好叫阳世中人，别做那么多坏事！”

　　鬼使无可奈何地笑：“你倒有这份善心！单是这一念之善，你也不该横死了，好吧，你可别怕！”

　　张生拍着胸口：“这里有的是大胆！”

　　有的是大胆，说得口响，可是一处一处看下来，虽然他确知自己一生未做亏心之事，不至于落到地府中的种种刑罚之内，可是刀山剑树，舌钩油锅，一处一处看下来，也看得他汗流浃背，遍体生寒，心中不住念着：“真有的啊，因果报应，真有的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有未报，时辰未到。就算在阳世，再狡猾凶残，躲得了阳世的裁判，可是躲不过阴世的严惩！”

　　他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忽然眼前一黑一闪，景象又变了。

　　他看到的是一个和尚，在大腿处穿过一股指头粗细的麻绳，那麻绳像是硬生生在扎了一个洞的大腿中穿过去的，大腿的伤口处血肉模糊，看起来烂糟糟的一团，还在大滴大滴，滴着看来极浓，闻来极腥的血。连麻绳上也是红浸浸的鲜血，和绳子穿过去时，沾在绳上的零星碎肉。

　　单是想想那股麻绳穿过大腿时的痛楚，已足以令人遍体生寒，头皮发麻。而那个和尚整个身子被倒吊着，头下脚上，吊住他的，就是穿股而过的那股粗麻绳！

　　被穿股倒吊的和尚，这时自然也不在诵经，而是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听得人心惊肉跳。张生本来，一见之下，掩耳就要走，可是那嚎叫着的，面上肌肉尽皆扭曲，满面汗珠滚滚而下的和尚，看来竟然有几分面善，所以才停了一停。

　　一停之下，再仔细一看，不禁大惊，他认出，那竟然是他早已出了家的兄长！

　　张生连退几步，鬼使迎上来，张生指着和尚：“这……犯了甚么罪，要受这样的罚？”

　　鬼使闷哼一声：“这还不是死罪，这和尚广募金钱，骗得善男信女的香火钱、募捐金，不用来替佛像装金，供人景仰，只知道花言巧语，把金钱据为私用，甚至淫乱赌博，花天酒地，乃是佛门中的败类，人丛中的滓渣，所以才有此罚！”

　　张生听得心中怵然，心想替兄长求个情，可是一看到鬼使神色凛然，双眼炯炯生光，彷佛是在说：该当如何，便自如何！吓得张生如何还敢言语？

　　他只是嗫嚅着：“看够了！看够了！请尊使送我回阳世去！”

　　鬼使转过身去，张生像是听得鬼使在自言自语：“若要脱罚，要他自己肯改！”

　　张生一时之间也不知鬼使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心想兄长在阴曹，自然早已死了，如何还能悔改？

　　正想着，忽觉身后有大力一推，登时听得人声嘈杂，睁开眼来，看到有数个人在搬开压在他身上的大石，他伸手摸头，头上有伤损，摸了一手血，可是随即挣扎站起，伤得竟不是很重，令旁观者啧啧称奇。

　　张生回家后，疗养了两天，想起阴司中所见，和在兴福寺出家久未通音讯的兄长既然死了，也该去上两炷香才是。所以，就向兴福寺去，入寺不久，就突然听到一阵惨声。

　　张生陡地站住──那惨嚎声，曾在地府中听到过，一模一样！

　　他急步循声走去，推开一道门，看到的景象，更叫他呆若木鸡！

　　他看到了那当和尚的兄长，大腿上生了碗口大小的一个疮，疮头血肉模糊，可怕之极，疮口旁，又红又肿，把皮肤肿得发亮。

　　那生疮的部位，正是在冥府中所见，被麻绳穿过去的部位。

　　更奇怪的是，他的兄长这时，正头下脚上，几乎和倒吊一样，以这个怪姿势，只凭颈际的力量支持着身子，而他脸上的神情，就和在阴府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张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指着他的兄长。旁边的人道：“这样倒挂着，虽然痛，还可以忍，要是不这样，痛得更如万箭钻心！”

　　张生定下神来，在他兄长身边站定，先把自己在阴间的经历说了一遍──他在叙述中，被惨嚎声打断了好多次。然后，他才把鬼使数落的罪行，一桩一桩说了出来，他兄长脸色惨白，不住点头，脸上的汗珠随着点头四下洒开来。

　　张生这时也明白了鬼使的一句话：“这还不是死罪！”所以他最后道：“你现在所受的报应，只是活罪，还不是死罪，再要不改，死后下了地狱，那千般死罪，才真叫你够受的了！”

　　和尚身子剧烈发抖，居然一灵不昧，高声诵起佛经来。

　　从此，不沾荤酒，自然再无嫖赌，半个月之后，疮好了，从此遵守戒律，再也不敢有分毫行差踏错，想想活罪已是那么可怕，死罪如何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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