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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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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写人和动物之间的感情,很奇怪,万千动物之中,选中了蛇。而且一反常规,在这个故事之中,蛇始终是蛇,并没有幻变成人。这一点相当奇特,但是人蛇之间,感情仍相当动人。 在这个故事中,一共有三条蛇:大青、二青、小青。大青早死。有趣的是,在人和蛇的故事中,最著名的白蛇传中,也有青蛇名小青,化为美女,此小青自然不是彼小青。 在神话、传说之中,蛇这种并不美丽的动物,占重要地位,相当怪。 *** 大青死了之后,蛇人一直怏怏不乐,每天坐在祠堂的石阶上,大口大口喝着酒,望着竹篓中的二青发怔。每当他长叹一声,在蛇篓中的二青,就会昂起头来,急速地吐着蛇信,发出“嘶嘶”的声响,像是和它的主人一起在悼念大青。 蛇人姓甚么名甚么,完全没有人注意,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弄蛇的人,所以叫他蛇人,大青和二青都是他养的蛇。平时,他把大青、二青放在竹篓中,背在背上,穿州过府,在大小乡镇,看到人多的地方,就停下来,打开竹篓。 当围观的人渐渐增加时,那是蛇人生命中最光辉的一刻,他会觉得自己陡然重要起来,不再只是一个江湖上流浪的小人物,而是可以给他人欢乐、惊叹的一个重要的角色,看,那些男孩子女孩子,神情是多么紧张兴奋,眼神之中充满了多少期待,期待看一场从来也未曾见过,以后也未必有机会看的蛇戏──只怕在若干年后,他们和她们还会津津乐道的回忆!他,做为一个蛇人,就有责任要满足观众的心愿! 他会先不掀开竹篓盖,而只是吹着他自己编成的芦笛,发出尖利的“嘘嘘”声,接着,竹篓中的大青、二青也发出嘶嘶声,顶开了竹篓盖,蛇头直昂起来。 每当这一刻,围观的观众必然发出赞叹声,很多时候,还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娇呼声。蛇身昂起,可以看来几乎直立,只用蛇尾点地。 然后,笛声更急,蛇身摇晃,他抖开一只布袋,自布袋中滚出许多小帽子来──那全是戏台上人物用的帽子,只不过具体而微,每顶都只是不过拳头大小。有皇帝的冠冕,有美人的凤冠,有侠士的雁翎,有书生的头巾,有官帽,有小笠,总有三五十种。 蛇人发出有节奏有韵律的呼喝声,大青或二青会蜿蜒自竹篓中出来,用头顶起帽子,若是大青顶了书生巾,二青必然顶起美人冠,表演相依相偎的亲热。若是大青顶了官帽,二青必是顶上皇冠,令大青战战兢兢,动作到了叫人看得疑幻疑真,不知顶在冠下的是人是蛇。 蛇人在观众的采声中得到满足,就算是寒冬腊月,他也会汗如雨下,满面通红,把芦笛吹得声音更尖,更刺耳,把更远处的人引过来。 等到演完,他一面拾取着地上零零散散的铜钱时,他的兴奋仍然持续着。虽然十次之中有九次,他所得的只不过仅堪供他自己一饱,他总也会买些大青、二青爱吃的东西喂它们。 当大青、二青不过两指粗细的时候,它们已能吞下老大的鸡蛋──吞下之后,蛇身互相紧缠,把吞进去的蛋挤碎,每当看到这种情形,蛇人就会一面喝酒,一面哈哈大笑,心中想:谁说畜牲笨,蛇也会动脑筋!他更知道,蛇也通人性,他和蛇之间,完全可以明白对方想要表达些甚么,一点也不会弄错! 而,突然之间,大青死了 蛇人葬了大青,背着二青,也没有心思再表演,走着小路,来到了那荒弃了的祠堂前,颓然坐了下来。夕阳西下,放眼望去,全是比人还高的衰草,在晚风中摇来摆去。 他不断喝酒,当月亮升起时,他就枕着蛇篓睡着了,临睡之前,还听得二青在竹篓之中发出“嘶嘶”的声响。 他突然惊醒过来时,正是午夜,夜凉如水,他先是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接着,他立时发现,令他自心底深处产生了那股寒意的,并不是夜风,而是不寻常的寂静──四周围其实并不静,秋虫所发出的各种声响,甚至还有点刺耳,可是,他却觉得极静,一个极重要的声音不在了,那声音重要得和他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一样。他还枕着那竹篓,可是没有“嘶嘶”声从竹篓中发出来! 他发出了一下嘶哑的叫声,一个转身,看到篓盖子打开着,竹篓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二青的影子? 蛇人只觉得鼻中一阵发酸,他想嚎叫,可是张大了口,哪里发得出声来? 他怔怔地坐着,直到天亮,想想该赶路了,可是赶路又有甚么意义?所以他仍然坐着。 日头渐渐升高,他的影子也越来越短,终于,日头正中了,他长叹一声,站了起来,身子有点摇晃。而也就在这时,他听到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弄蛇多年,自然一听声音就知道那是蛇行发出来的,他盯着向前看,草丛之中,先现出蛇头来,蛇头上有鲜红色的一小块,那正是他的二青! 他用尽了气力叫:“二青,以为你离我而去了!” 二青并没有离他而去,不但没有,在二青的身后,还跟着另一条青蛇,看来小小弱弱,而且,大有羞怯之意,一来到近前,就盘成了一团。 蛇人一见这等情形,高兴得手舞足蹈:“二青,这是你找来的伙伴?好!好!替它取个名字,嗯……就叫它小青……小青。” 蛇人一叫,新来的青蛇居然就听懂了,慢慢昂起头来,向蛇人点首为礼,蛇人不知为甚么,心中实在高兴莫名,可是却又不免鼻子发酸,眼中也水汪汪的起来。 小青补了大青的空缺,而且受教,甚么难的动作,一教就会,蛇人的表演更是大受欢迎,不论到哪里,只要尖锐的芦笛声一起,围上来的人就一层一层,自然,散场之后,蛇人的所得也更多。 可是二青和小青,渐渐大了。 到了它们各有三尺来长时,竹篓口载不下,又另备了一只篓子,而到了它们五尺长短时,一出现,观众会惊怖后退,它们无法再表演了。 蛇人下了决定,先喂了它们一顿饱的,然后,把它们带到人迹不到的深山野岭,抚摸着它们,声音黯然:“二青、小青,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去吧,山高地广,那才是你们的天地!” 他忍住了心酸,转身就走,可是,窸窣的蛇行声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他好几次挥手,吆喝,才算是没有了声响,转头看去,已经再也看不见它们了。 蛇人仍然漂泊江湖,不知过了多少年,在走山道时,听得来往途人,都说山中有大蛇伤人,蛇人也不以为意,独自上路,行到荒僻处,忽然腥风骤起,一条大蛇足有丈余,其粗如海碗,行走快绝,倏忽之间,已经到了眼前。 蛇人见巨蛇如此,也大是骇然,可是随即看到蛇头之上有一块红斑,陡然醒悟,脱口叫:“二青!” 巨蛇向他身上挨来,草丛中声响再作,另一条巨蛇也蜿蜒而出,蛇人又叫:“小青!” 可不是二青和小青! 一人二蛇,亲热良久,蛇人才告诫:“深山大泽,尽多食物,不可伤人!” 二青和小青都点头答应──自此之后,再也没听说有巨蛇伤人的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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