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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终究还是心有不甘,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陈公公:“公公,下官方才的表现如何?”

  陈公公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开始怀疑这个县令是不是脑子有病——大灾当前,连他这种常年在宫中走动的人都知道轻重,这人头猪脑的县令还在纠结自己的御前表现?

  于是陈公公当机立断,言简意赅地回了一个字。

  “呸。”

  “众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还是天子最先打破了沉寂。庞太师缩了缩脑袋,慷慨地把第一发言权让给了旁人。

  垂垂老矣的王丞相刻意压低了清嗓子的声音——看情形,他也没有先动的意思——年岁已大,愈近告老还乡,他便愈是谨言慎行:这个年纪,万一出言不慎,哪还有翻身的资本?明哲保身,不说不错。

  包拯的眉心深深蹙成一个川字,脑中飞快地闪过宣平县的若干资料——可巧年前复审过宣平一桩命案,县驿情况还有印象——宣平,又称宣屏,去京畿百二十里,三千六百七十二户,一万零二十二口。这是前年的数字,到今年,户数口数都应该有增。方才那宣平县令说疫疾散播速度极其之快,阖县重疫者十之一二,那便有两千余人病重,不治立焚者逾百,有疫疾症状者不可计。

  这是那县令离城时的统计,离城之后紧赶慢赶一日到京,为防带疾又在太医院候查数日……这几日中,宣平县内又有何变故?愈想愈是心惊,天子说了些什么,他竟是未曾听到。

  与素日议事无异,还是八贤王最先开口。

  见八贤王开口,庞太师先松一口气:本来嘛,你是小皇帝的亲戚,说错了说岔了都不打紧,就该你先出头,为大伙儿试试水深水浅。

  “臣以为,”八王爷果怀悲天悯人之心,“应该速从太医院抽调名医前往宣平,佐药石汤剂,解民疾苦。”

  说的倒也没错,有病可不得治嘛。

  天子的脸隐在暗影之中,半晌嗯了一声,没有激赞却也未见反对。王丞相瞅着靠谱,立刻做若有所思状微微点头,点头的幅度不大,只要天子一有异动,他可立刻改旗易帜。

  “这宣平县令倒也不是全无脑子,”天子看似不经意地一提,“出城之时闭了宣平门户……”

  话未完,意已传,关键是,听众中有人解其意。

  “老臣以为,”庞太师往前一步,双手向着八贤王微微一拱,“八王爷体恤黎民,用心良苦,然济之以医,起不了治本断根之效。”

  “哦?”天子的身子微微前倾,语意中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太师之意?”

  “宣平之危,危不在疾疫,危在开封。”

  “讲。”天子不动声色。

  “自古以来,疾疫过处,哀鸿遍野,侵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况且听那宣平县令所言,聚城中名医,不识疫种,束手无策,就算开封济之以名医,安知几时可奏效,几时可压服?”庞太师话锋一转,“更何况宣平县距我开封仅百有余里,开封二十六万余户,渠通八方,道抵南北,人流如织,进出频繁,一旦疾疫进入开封……皇上,开封危则大宋危,不可不慎!”

  包拯心中长叹,庞太师所言亦是他心中所想,只是,紧接着的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反观宣平,户千余,口不足万,既然宣平县令临来时已封了宣平门户……臣请圣上,在宣平城外十里处设枷栏路障,不可放一人出城,亦不可放一人入城!”

  “太师此言,”八贤王皱眉,“是要舍宣平万余百姓性命?”

  “八王爷,”庞太师面上现出倨傲之色来,“适才王爷也听到宣平县令所言,疾疫来势汹汹,昨日还无恙的青壮,第二日便口生恶疮体上流脓,身子弱的挨不过当晚,身子壮些的也就三五日间。不知疫起何处,和疫者相处过的会死,深处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竟也接连死了几个……依我看,这宣平早已处处流毒,留它不得。”

  “留它不得是什么意思?”一贯儒雅有礼的八贤王现出怒色来,“依太师的意思,是要一把火烧了宣平,不管城中百姓死活?”

  庞太师心中想着“正是如此”,口上却不敢和八贤王正面交锋,转身向着天子一拱手:“还请皇上裁夺。”

  “皇叔心存悲悯,朕如何不知?”天子缓缓起身,步下龙案,“只是,若果真无他良策,宣平弃之亦可。”

  顿了顿,无奈笑道:“皇叔,朕不是宣平县令,宣平县令或许只顾宣平即可,但朕,不能不考虑天下百姓。”

  这话说得也不尽然,“宣平县令只顾宣平即可”?非也非也,他跑得比谁都快。

  天子此言,不啻于判了宣平死刑。

  一股寡淡的悲凉况味在包拯的胸臆之间弥漫,口中泛起苦涩的意味来。

  天下只是赵氏腕边的一局棋,舍车保帅合情合理,宣平这颗棋子只能悄无声息地退场。

  太多人看到的只是棋起棋落,包拯却自棋盘后的暗影中听到绝望的嘶喊渐渐偃声,看到血与烈焰寸寸蚀化宣平的每一个角落。

  襟袍微振,跨前一步,迎上天子错愕的眼神。

  “臣有本奏。”

  回到开封府衙,已是天曙时分,包拯连早膳都顾不上用,急召展昭和公孙策在书房议事。

  先将前事约略叙过。

  “圣上将此事交由庞太师全权处理,太师今日就将秘密调兵卫出城。”

  “八贤王与本府一再进言,圣上终于同意抽调一十二名太医院的大夫一同前往,只是……”包拯叹气,“太医院的大夫亦由庞太师调度。”

  “如此一来,派与不派有何分别?”展昭皱眉。包拯不答,却转向公孙策:“公孙先生……”

  “学生明白。”多年共事,公孙策业已猜到包拯用意,“学生只要烧白芷、艾草熏衣,药巾蒙面,应当能够暂抵疾疫之毒,若能有半日时间,细观疾症,能够找出应对之法也未可知。”

  “宣平县令离城之时已经闭了门户,庞太师又将在城外十里设枷栏路障,”展昭微笑,“先生一介书生,想来通行不易,展昭自当随行,以应万全。”

  包拯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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