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寂月皎皎 > 风暖碧落 | 上页 下页


  可碧落身体一颤,立刻抬起了头,本来迷蒙的眼神在瞬间恢复了清亮,“冲哥,你醒了?我给你倒茶去。”

  “不用了。”慕容冲也坐到那块茵席上,握了碧落的手,微笑着柔声道,“昨晚又让你辛苦了!”

  碧落微笑摇头,“没有,昨天冲哥睡得很沉。我只是怕你半夜里醒了口渴,所以守了一会儿,竟睡着了,真是没用。”

  慕容冲淡淡一笑,也不揭破她那善意的谎言,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透入的微微晨曦,出了片刻神,才轻声道:“秦国越来越强大,想对付苻坚,也就越来越困难了。”

  碧落刚从睡梦中清醒,除了慕容冲略显憔悴的面庞,旁的事情听来,居然都有几分犹在梦中的错觉。她抿唇微笑着,如昨日一般劝慰道:“我们慢慢等着,一定会有机会。”

  慕容冲回身盯住碧落,眸光很尖锐,“十年,我已等够了!他还好好地活着,君临天下,俯视苍生,志得意满,将我们的性命攥在手中!”

  碧落再不知他有何打算,只怕说多了更惹他不悦,遂只低了头,握着慕容冲的手,用自己手上可怜的温度去温暖眼前的男子。

  慕容冲的手指虽是纤长雅洁,却并不光滑,手掌中有叠叠的厚茧,就如碧落自己一般,正是蛰伏多年苦苦修习剑法的见证。

  将后背倚着床榻,慕容冲的神情带了几分空茫,轻叹道:“北方已是苻氏的天下,不论是鲜卑慕容、羌人姚氏,还是凉州张氏、仇池杨氏,纵是万分不服,也不敢与苻坚为敌。这天下,能动摇大秦地位的,也许只有苻坚自己了。”

  “苻坚自己?”碧落茫然。

  天下大势,本不是她所感兴趣的。只为慕容冲每时每刻都关注着各方势力的动态,她才也跟着了解了很多本不该是女子想了解的百变政局。

  “是,他自己,他自己的野心。”慕容冲的嘴角弯过一抹浅浅的弧度,很柔润的弧度,但面庞的轮廓,却越发分明。“知道吗,苻坚是个很自信的人,如今百战百胜,更骄矜异常了。他这一生最崇拜的人就是汉武帝刘彻,因为刘彻有着最强大的帝国,连匈奴西域,或被他赶得远远的,或者向他俯首称臣。如今,他同样也派了人去征伐西域诸国,设置西域都护,正是希望走上汉武帝的道路。可惜,他还有个偏安江东的南朝晋国莫之奈何……”

  秦皇汉武又如何?

  当年的铁桶江山,几百年过去,已不知换了多少代的帝王。这近百年来,北方更是频频动乱,各族首领相继割据称王,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派支离破碎的景象,直到近年苻坚一统北方,才算安定了些。

  可苻坚纵是能成就秦皇汉武那样的功绩,终究可逃得过那抔黄土?

  百年之后,谁又说得准,他的子孙是否还能守住他的江山。

  碧落不想去推究那位大秦天王的心思,只顺了慕容冲的思路说道:“冲哥的意思,晋国是秦国的对手,如果晋国向秦国用兵,北方就会大乱?”

  慕容冲嘲讽地一笑,“晋国?那群逃到江南的士族高门子弟,终日里研究老庄,崇尚清谈,敢无事向大秦用兵的,大约只有那个已经死去的大将军桓温了。”

  碧落总算悟了过来,“晋国无大将,所以秦王应该有心向晋国用兵?”

  慕容冲微眯着眼,轻叹道:“可惜,朝中群臣莫不安于现状,除了慕容氏和姚氏,都反对苻坚用兵。现在这时候,只要有人再坚定一下他用兵的信念,他一定会动手。”

  一统河山,正名天下,在青史上留下最灿烂的一笔,哪个霸主没有这样的野心?对于从小学习汉家文化的苻坚来说,氐人越是曾被视作胡蛮,他越想通过文治武功来显示自己的无上地位吧。

  而这种站于制高点的帝王战略,对于秦国朝臣来说,却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碧落猛地想起慕容冲昨日所说的兄长想牺牲他的话来,失声道:“四公子不会想让你去劝苻坚用兵吧?”

  慕容冲冷笑道:“为何不会?他听京中我那皇姐传来的消息,说那苻坚甚是思念我,只是惧于流言,不愿下旨召见而已。转眼十月廿八是他的生辰,若我亲自前去道贺,他必定很是欢喜。我若趁机请求留在京城,然后找机会劝他一统天下,成就令名,说不准他真会听进我的话。”

  他口中这样说着,抓握碧落的十指却越攥越紧,浑然天成的优雅气度虽是不改,可眸中的恨意和怨毒,已是无可掩抑。

  他从十年前离宫,就再也不曾去过长安。巍峨皇宫,红砖金瓦,盘龙戏凤,对旁人是富贵和权势的象征,对他来说,却是最残忍最屈辱的噩梦。紫宸宫里的一砖一瓦,一枝一叶,都曾见证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在光鲜优雅的表象下,忍受了多少个欲哭无泪的黑夜。

  “你不用去啊!”碧落由着慕容冲几乎将自己的手抓出血痕来,有心想将他那些混账宗亲大骂一顿,可一眼看到慕容冲眼底的伤痛,到底不忍,只柔声劝道,“慕容家还有你叔父和三哥在京城,还有你的姐姐清河公主,他们会劝苻坚用兵的。”

  “他们劝了,但苻坚未置可否。而清河,自我出宫后就渐渐失宠了。有时两三个月才能见着苻坚一面,大约也不敢去提这些军国大事,自招嫌疑。”

  碧落蹙了眉,不作声了。

  这些事,慕容冲极少和她如此细谈,原也轮不到她来置喙。她所能做到的,不过是照顾好慕容冲的饮食起居,听他命令,办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比如,刺杀林景德。

  披了衣,她扶起容色憔悴的慕容冲,叫人准备洗漱之物,并准备早饭。

  当日苻晖的到来,已在意料之中。

  但他居然没有进平阳太守府,而是直接召慕容冲到他泊在汾河边的大船上去说话。

  慕容冲闻报,只得整了衣,令人驾了马车,前去相见。

  碧落见他虽是不改素日的优雅从容,但眼底却是异常的幽黑,忆及前日提到苻晖时他异样的表情,自是不放心,遂着了男装,佩了流彩剑,扮作侍从,紧随在他的身后。

  慕容冲没有阻止,由着她上了车,在自己身侧坐下。他眼神缥缈地往窗外远望了许久,忽然自语似的低声道:“苻坚很喜欢黑眼睛的女子。”

  碧落心头似给什么抽了一下,忙大声笑道:“咦,这话奇了,谁的眼珠不是黑色的?”

  慕容冲依然看向窗外,平静地说道:“北方有些异族人,眼珠会是绿色或蓝色的。秦国境内的人,乍一看的确都是黑眼睛,但细细看去,大多是深褐色或浅褐色,很少有人会是纯粹的黑眼珠——像黑夜一样的颜色。”

  碧落只作没听到他的话,绞着自己的衣带,默默地将脸别开去,盯着车厢顶部细细绘着的青青兰草,似在欣赏工匠精美的手艺,却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怦怦乱跳。

  冲哥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眸子,的确幽黑如夜,是很罕见的接近纯粹的黑。

  慕容冲终于没说更多,甚至在下车时,还轻轻拍了拍碧落紧绷着的身子,温和地微微一笑。

  那一笑,如贵重的黑宝石迸绽着晶莹明澈的辉芒,刹那便将碧落心头堆积的阴霾驱除得干干净净。

  她一定是多心了。

  慕容冲,与她相依相伴十年的慕容冲,即便从不曾亲口说过一句“喜欢”,但她也敢断定,他的心里是有她的。

  他只是太专心于他自己的仇恨与家国大计,而不能俯下身去,仔细看一眼一直守在身畔的这个红颜知己。

  于是,她还了慕容冲一个笑容,暖若春阳,灿若春花,明媚无双。

  那日天气并不好,苍山碧水,都灰蒙蒙地浮了层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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