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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汾河边,红蓼花繁,黄芦叶乱。一艘甚是豪华的高大楼船停泊在岸边,翘檐如飞,朱木蕴光,雕了连绵游鱼的花纹,数串画着水墨山水图案的绫纱红灯笼,正在江风中飘摇翻舞。

  叶落纷飞中,有铿锵的击节声,伴着男子沉郁而激昂的歌声随风传送。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正是汉武帝当年到汾阳祭祀后土,在汾河闻南征大捷时所作的《秋风辞》。虽是慷慨激越,却不乏盛至顶点而乐极哀来的感慨。可那种感慨,也不过是帝王才拥有的志得意满后的调剂。

  眼前那男子的歌声之中,更是觉不出流年易逝、人生虚无的悲哀来。

  只因这男子,方才二十出头,容貌俊伟,鲜衣华服,举止骄矜,行动之间,自然流露出一派出身名门的贵气来。

  他正是苻坚的爱子,平原公苻晖。

  “平阳太守慕容冲,拜见殿下!”慕容冲从从容容上前,如仪叩拜。

  碧落紧随其后,跪拜下去,却听苻晖正扬声和身畔击节之人道:“杨定,本以为你这些年流落在外,定然俗了,不想倒也懂些音律。不过咱们氐人性情豪阔,重的是上马杀敌,所向披靡,大是犯不着去学什么琴笙鼓箫,弄得扭扭捏捏跟个娘儿们似的,还让人以为是以色事人的娼妓呢!”

  这样明显别有所指的话语,就差没指着慕容冲鼻子大声讥嘲,讥嘲他不过是天王身边最下贱的枕边娈童了……

  碧落不知苻晖当年与慕容冲有怎样的过节,以致这样当面羞辱,不由担忧地望向慕容冲跪于前方的身影。但慕容冲并不见有任何异样,只是肩背弯曲,似有些僵硬。

  这时,只闻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回答道:“天王富有天下,崇尚汉学,既爱咱们氐人的大韶乐,也爱江东的白纻舞。杨定秉承天王训示,一面苦学武艺,不敢忘本,一面也对韵律一道多有涉猎。殿下这一曲《秋风辞》,字正腔圆,深得三昧,想来殿下也曾用心钻研过汉人诗乐,才能如此文武全才,天下罕见。”

  碧落抬头看时,正是当日随高盖一起来过平阳的杨定,却不知怎的又跟随到了苻晖身边,此时正一边妙语解围,一边含笑望着慕容冲和自己,洒脱之中,隐隐可见一抹怜悯和担忧。

  他虽也是家国尽丧,可到底也算是氐人吧,苻晖待他,显然要温和许多。当下闻言,已和颜悦色地道:“嗯,不愧是仇池杨氏后人,果然有见地。怪不得父皇特地召你进京,想委以重任呢!”

  杨定微笑,取了击棍,有一声没一声地散乱敲着,见苻晖只是端了茶坐在一旁缓缓喝着,对久跪的慕容冲及从人视若无睹,只得提醒道:“殿下,平阳太守已跪等多时了。”

  苻晖仿若刚刚才看到慕容冲,站起身来,失笑道:“可不是吗?这可是当年大燕的中山王啊!更是我父王在怀里抱了三年的凤皇儿,怎可久跪?”

  他转头喝令身畔从人,“还不去扶起我们的凤皇儿呢!若是跪坏了他,父王可饶不了你们!”

  第四章 江如练 寒枝拣尽无处栖

  慕容冲小名凤皇,素来只有亲密至亲方才如此唤他。他独处平阳,已不知多少时日未与宗亲相见,更没人敢用小名相呼,如今由苻晖唤出,言辞之中,却已是极尽羞辱,饶是他性情隐忍,涵养非常,此时那白皙的面庞,也不由泛起了红潮。

  碧落心中大怒,只觉再也无法忍耐。正要站起说话时,忽觉衣襟被慕容冲一拉。她抬头看时,见慕容冲已顺势立起身来,唇角弯着一抹优雅得体的笑纹,恭敬地道:“谢殿下!”

  千般不悦,万样屈辱,都似在他恬淡宁谧的一声道谢中,如流云四散,半点不露声色。

  苻晖见慕容冲这般低声下气,倒也无可奈何,遂令人赐了座,闲问了几句平阳近况,忽然话题一转,似笑非笑地望向慕容冲,“凤皇,雍州与平阳相处颇近,王皮谋反之事,你事先不曾发现过什么迹象吗?”

  慕容冲敛袖垂首,从容应道:“下官才识有限,身为平阳父母官,已觉甚是吃力,以致不能顾及周边城郡,这是下官之过。下官回府后,一定上表向天王领罪!”

  “少给我假惺惺的!”苻晖立起身来,啪的一声将青瓷茶盏掷碎在甲板下,琥珀色的眼睛已不掩怒意,“谁不知道父王素来英明,独被你们这些外族人的巧言令色迷了心智,才对你们大加宠用!你上表领什么罪?大约又是想告我一状,让我领受一顿鞭子吧!”

  慕容冲神色微变,努力维持着一丝笑意,又在一旁跪下,将头深深磕了下去,低声道:“下官不敢。”

  苻晖扬起一脚,踹在慕容冲胸前,冷笑道:“白虏贱奴!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吗?只怕连翻天你都敢!”

  因鲜卑人大多皮肤白皙,因而对鲜卑慕容不满的秦国臣民,常呼之为“白虏”。但敢当面如此羞辱昔日大燕皇子的,倒也不多。

  慕容冲给踹了一脚,闷哼了一声,便已扑倒地上,眼睑深深闭合,强掩着极凌厉跳跃着的光芒,却忍不住喉中上涌的腥味,噗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在秋日里萎黄的青草上跳跃着。

  碧落大惊,再也顾不得,径扑上前,扶住慕容冲,叫了声“冲哥”,已按住宝剑,狠狠地瞪住苻晖。

  苻晖定睛将碧落一看,已呵呵笑了起来,“到底不愧是倾国倾城的凤皇儿,连身边的侍从也漂亮得跟女人一样!难道你当娈童当上了瘾,开始带徒儿了不成?”

  碧落气怒之极,正要拔剑而起,慕容冲的右手忽然斜剌里伸出,迅速将她拔剑的手按住,有力地将宝剑生生给按了回去,同时飞快地瞟了她一眼。

  苍白却绝美的面庞,一抹苦涩,一抹担忧,一抹警告,还有一抹欲语还休的犹豫。

  碧落忽而心软,无力地垂下手,而心口中,已似给人千针万针轮番扎刺般疼痛着。

  她一向知道慕容冲在秦宫中受尽委屈,可亲眼看到这样的委屈,又是两回事。

  连她都不可忍,想要仗剑反抗,那么,分明有着一身极高武功的慕容冲,他又在用什么样的意志在忍耐着?

  忍耐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慕容冲依旧垂着眸,正待说话,苻晖身畔一名随从忽然俯下身来,凑到苻晖耳边低语了几句,一双眼睛却望着碧落,颇有猜忌之色。

  苻晖立时收去了戏谑凌辱之色,立起身来,走到碧落跟前,琥珀色的眸子如钉子般尖锐,牢牢钉在碧落身上,然后缓缓吐字,“你,前段时间去了雍州?”

  碧落手心立刻沁出汗来。

  她忽然想起了,她似乎见过那名随从。

  那随从,正是吏部侍郎林景德的侍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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