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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在车前两个玻璃窗之间,有一个长条镜子。他在镜子中可以看见她。她穿着一件颜色较深的衣裙,戴着一顶轻便的无边软帽,从帽上垂下相当厚的面纱把她的头遮住。她解开面纱,从放在镜子下面的一个杂物箱里拿出一个小皮袋,内中放着一面有柄的镶金边的古镜、一套梳洗用具、香水瓶、口红、刷子……拿着镜子,她长久地端详自己那疲乏变老的脸容。接着她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几滴药水,用一块绸布擦脸。她又再看看镜子。

  拉乌尔起先不了解,只注意到她对着受损的形象那严峻的眼神和忧郁的表情。

  她在沉默中过了十分到十五分钟,集中了思想和意志的眼神显然在作出努力。首先显现的是微笑,有点犹豫、胆怯,像冬天的阳光。过了一会儿,微笑变得大胆,显出一些细水的动作,使拉乌尔感到惊奇。她的嘴角翘起,脸色显出红润。肌肉似乎变得结实。双颊和下巴恢复了光洁的线条。整面镜子反射出约瑟芬·巴尔莎摩美丽而温柔的面孔。

  奇迹完成了。

  “是奇迹么?”拉乌尔思忖,“不是的,最多不过是意志的奇迹。这是一种明确而坚定的思想的影响,它不接受失败,它在混乱和退却中重建纪律。

  至于那药瓶、神奇的配剂,都不过是演戏。”他拿起她放下的镜子仔细看看。

  这显然是在德蒂格审讯中所提到的东西,是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在欧仁妮皇后面前常用的镜子。它的边上刻有格状饰纹,金属背板到处是划痕。镜柄上,刻着伯爵的冠冕、日期(一七八三年)和四个谜。拉乌尔感到需要刺一刺她,便冷笑道:“您父亲给您留下一面宝贵的镜子。由于这法宝,您很容易从最坏的心情中恢复过来。”

  “的确,”她说,“我一时昏头昏脑。这种情况我很少遇到,过去比这更严重的情况我都对付过来了。”

  “噢!噢!比这更严重……”他带着讥讽的怀疑说。他们再没有交谈一句话。两匹马继续以匀称的小步前行。科城地区广阔的平原总是那么相似,又总是那么不同,将点缀着一丛丛大树和一座座农庄的广阔的地平线展现在他的眼前。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放下面纱。拉乌尔感到两个小时前这样接近他,让他愉快地献上爱情的女人突然间离他很远,甚至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两人之间再也没有接触。这神秘的心灵为浓厚的黑暗所包裹。他现在所看见的跟他以前所想象的是那么不同!这是一颗盗贼的心灵……鬼鬼祟祟惶惶不安的心灵,见不得阳光的心灵……这是可能的么?怎么能想象这天真无知的圣母一样的面孔,这泉水一样清澈的眼神竟只是虚假的外表呢?拉乌尔很失望,以致在穿过伊维多小城时,只想逃走。但他下不了决心。这使他加倍气恼。他心头冒出对克拉里斯·德蒂格的回忆,好一阵子,他都想着那高尚地献身于他的温柔少女。但约瑟芬·巴尔莎摩不放松她的猎物。不论她显得多么憔悴,她这偶像多么变了形,她仍然在这里!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醉人的香气。他轻抚她的衣服。他一下子抓住她的手,吻她那芳香的皮肉。她充满激情、欲望、肉欲,充满女人的令人烦乱的神秘。有关克拉里斯·德蒂格的回忆又再次消失了。

  “约西纳!约西纳!”他叫着,声音那样低,她一点也听不见。再说,大声说出他的爱情和痛苦又有什么用处呢?她能够还给他失去的信任并在他眼睛里找回她失去的魅力么?马车走近塞纳河。在通往戈德贝克的坡地上头,马车转弯向左,穿过一座座树木葱茏,俯瞰圣旺德里尔山谷的山岗,沿着著名的修道院废墟,沿着它的水道,走到看见河流的地方,然后上了通往鲁昂的大道。

  不久马车停下来。莱奥纳尔让两个乘车人在一个可以看见塞纳河的小树林边下车后,立即就走了。他们眼前是一大片芦苇荡,后面是塞纳河。

  约瑟芬·巴尔莎摩把手递给旅伴,对他说:“拉乌尔,永别了。过去不远,就是马耶莱火车站。”

  “那您呢?”他问道。

  “我么,我的住处很近。”

  “我看不见……”

  “很近,就在树木间隐隐显露的那艘驳船上。”

  “我送您过去。”

  一道狭堤把芦苇荡从中分为两半。伯爵夫人走上堤,后面跟着拉乌尔。

  他们走到一丛柳树遮着的驳船处。没人看见或听见他们。他们单独地站在蓝天下。几分钟过去了。这几分钟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中,会影响他们的整个命运。

  “永别了,”约瑟芬·巴尔莎摩又说,“永别了……”对这只伸出来最后握别的手,拉乌尔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接。

  “您不愿握我的手么?”她问道。

  “愿意……愿意……”他低声说,“但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我们之间没有话可说了。”

  “的确,没话可说了,但我们还没说过什么。”他终于双手握着那只温暖柔软的手,并且说道:“那些人的话……在旅店里的指控,是真的么?”

  他希望得到解释,哪怕是撒谎,只要让他对那些话置疑就行。但她却显得惊讶地回答:“您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怎么?”

  “是啊,好像这些话会影响您的行为似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啊,我的话太简单了。我是说,博马涅安和男爵愚蠢地强加给我的可怕罪名,我若是肯定,您感到不安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今天完全不是这回事。”

  “但我仍想起他们的指控。”

  “是他们对巴尔蒙特侯爵夫人的指控。他们以为我是那位夫人。但问题不在罪行。您偶然听到的话,跟您有什么关系?”这出乎意料的问话,使他愣住了。她对他轻松地笑一笑,带着一点讥讽说:“拉乌尔·当德莱齐子爵大概对自己的一些想法感到奇怪吧?拉乌尔·当德莱齐子爵显然怀有绅士道德观和高尚情操……”

  “我什么时候是这样了?”

  他说,“我感到失望时……”

  “好极了!”她说,“重要的字眼说出来了!

  您现在失望了。您追求一个美梦,可美梦变得无影无踪。那女人如实地对您显出她的面貌。既然我们都说实话,那您坦率地回答我。您是失望了,对么?”

  他声调生硬地说:“对。”

  沉默了一会儿。她深切地看着他,接着低声说:“我是窃贼,对么?您想问的就是这句话。一个窃贼!”

  “对。”

  她微笑地说:“那您呢?”

  由于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她就猛力抓住他的肩膀,专横地以你相称。

  “是你,我的孩子。你是什么人?最后应当把你的把戏揭开。你是什么人?”

  “我叫拉乌尔·当德莱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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