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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普莱尼茨基再打开一扇门的锁,随后又小心锁好。

  “这里有医生吗?”艾勒里出人意料地问。

  普莱尼茨基搔搔耳朵,以为奎恩先生身体不舒服。

  “有没有?”奎恩再问。

  “唔,当然有。我们这儿有个医务室,年轻的埃德·克洛斯比——就是农夫艾弗·克罗斯比的儿子——今天值班。”

  “你告诉克罗斯比医生,我待会儿可能需要他。”

  守卫疑虑地把艾勒里从头看到脚,耸耸肩打开牢房的锁,随后锁上,拖着脚步离去。

  吉姆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凝视铁窗外蓝色的天空。艾勒里注意到他今天刮了胡子;身上穿件干净的衬衫,领口敞开,看起来相当安详。

  “吉姆?”

  吉姆转头。

  “啊,嗨,”他说,“复活节快乐。”

  “吉姆——”艾勒里皱眉,欲言又止。

  吉姆一跃而起,跳到水泥地板上,然后坐下,两手抓着床边。现在他的神情没有安详了,倒是有些恐惧。真奇怪……不,在你知道真相之后,在你想通之后,这样是合逻辑的!

  “出什么事了,”吉姆说着,跳起来。“出什么事了?”

  艾勒里愁眉苦脸。这是对罪的惩罚,把痛苦留给肇事者。

  “我是专门来看你的,吉姆——”

  “有什么事吗?”

  吉姆一只手捏成一个拳头。

  “你实在勇气不凡,吉姆——”

  吉姆瞪视着他:“她……一定是诺拉。”

  “吉姆,诺拉死了。”

  吉姆呆视,嘴巴张开。

  “我刚从医院来。孩子平安,是女孩,早产,动了手术。诺拉太虚弱了,撑不过来,没有经历痛苦,只是死了,吉姆。”

  吉姆的嘴合上了。他缓步转身走回床边,再转过身,坐下——是用两手撑着坐下的。

  “当然,你家人……约翰·F.要我来告诉你,吉姆。他们现在都回家了,回去照顾荷米欧妮。约翰·F.说,他很难过,吉姆。”

  艾勒里心想,真笨,一场笨演说。到底他一向是个观察者,而不是参与者。要去除一颗心灵的刺痛该怎么做?杀死一个人,而不使那个人感觉伤痛——即使只是一秒钟也好,要怎么做?那是暴力艺术的一个分支,奎恩先生不熟悉。所以,他只好无助地坐在莱特镇为囚犯身体健康设想所做的奇妙设计上,心中想着一些象征。

  “假如我能做什么的话——”

  艾勒里生气地想,这样说还不只是笨而已,简直是恶毒。他能做什么的话!明明知道吉姆现在心中想着什么!艾勒里站起来说:“吉姆,你等一下,吉姆——”

  吉姆像只大猴子靠在铁窗前,两手抓住两根铁栅,瘦削的脸庞拼命往那两根紧临的铁栏杆中间挤,好像想要把头从当中挤出去,接着再把身体也拖出去似的。

  “让我出去!”他一直喊叫:“让我出去!你们全是混蛋!我一定要去看诺拉!让我出去!”

  他又喘气又使力,牙齿紧咬着下嘴唇,两眼火红,两边太阳穴青筋暴露。

  “让我出去!”

  他尖叫着,嘴角涌出白色泡沫。

  克罗斯比医生提着黑色皮包前来,身子不住发抖的守卫普莱尼茨基也紧跟来为他开门,吉姆·海特仰躺在地上,奎恩先生跪在吉姆胸口旁,虽然用力但却和善地压住吉姆手臂。吉姆还在尖叫,但语焉不详。克罗斯比医生看了一眼,从皮包里拿出皮下注射器。

  春天的双子山是恰人的地方。北方远处的鲍尔德山、绿色的肩膀上几乎一年四季都戴着白帽子,看上去很像远处蹲着一个托钵会修土。双子山中间的谷底有树林,男孩子都喜欢在那里追猎土拨鼠和杰克兔,有时候或者吓吓野熊。双子山本身是两座一模一样的山丘,全密密麻麻住着死人。

  东山的墓地比较新——济贫农场的墓地在很下面的丛林带,另外还有犹太人墓地、天主教墓地。说这些墓地比较新,是因为这一带基石的日期没有一块早于1805年。

  但西山就真的是新教教派的老墓地,而且在这个西山无草木的地方,你可以看到莱特家族的墓地。第一个菜特家的墓——杰兹里尔·莱特——位于它的正中央。尽管远处鲍尔德山吹来的风会影响草木和表层土壤,但这位开拓者的坟墓不受风雨侵袭,因为约翰·F.的祖父在这个坟墓上头盖了一座大陵墓,用最上等的花岗石盖的,白得像帕特丽夏·莱特的牙齿,非常漂亮。里面的原始坟墓,墓碑很小,但你如果仔细看,仍能辨识碑石上的刻痕——包括开拓者姓名、节录自《圣经·启示录》的一段希望经文、以及年代1723年。

  莱特家族墓区差不多占据了西山整个山顶,当年那位开拓者似乎在各种商业事务上具有绝佳的判断力,早就为他的子孙、他子孙的子孙以及直到万年后代的子孙相中这块够大的墓区,仿佛他相信莱特家族会在莱特镇生生死死直到审判日那天到来。墓地其余地方以及其他的丧葬地,好像有墓就好,大家都无所谓,毕竟——开拓者不就是最初建墓的人吗?再者,这样一个墓区变成展示地,镇民永远有兴致把外地来的人拉到双子山——往斯洛克姆镇区的中途——让他们瞧瞧开拓者的坟墓和莱特家族墓区,它是本地一个“风景点”。

  汽车通道开设到墓园门外,离莱特家族墓区界限不远。从墓园大门起你得徒步——那是一段沿着老树蜿蜒而行的宁静人行道,人行道两旁那些树木之老,你忍不住会想,它们为什么没有跪下来,请求把它们埋了,因为它们实在很疲倦了。但它们依旧一直生长,长到老得垂头丧气,只有春天例外。春天时,它们的绿枝开始淘气丰饶地从又硬又黑的老皮冒出新芽,仿佛死亡是个大玩笑。也许,整个山坡布满坟墓与这个有关系吧。

  诺拉的葬礼——四月十五日星期二——并非很正式。在上村惠斯林林荫道,威利斯·期通先生经营的永息威利斯·殡葬社的小教堂,由牧师杜立特尔博士讲了一小段话。在场的只有家人和几个朋友——奎恩先生、马丁法官夫妇、威洛比医生及约翰·F.银行几个同事。有人见到弗兰克·劳埃德在这群人外围探头探脑,希望能够看一眼铜棺中那个纯然静息的脸蛋侧面。他的样子好像一整星期没换衣服,或是一整星期没睡觉了。荷米欧妮瞥见他时,他缩缩身子跑开了……全部的哀悼者大约不出二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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