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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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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心走雪个的路,在这寂静的群山环抱之中,把他所思、所虑,都倾注于笔端。 茹家冲这个新宅,经他连年精心的整修,渐渐有些规模。白石和儿孙们一起动手,把屋后的一孔泉水引了进来,从此也不必去汲水,十分方便。寄萍堂的布局、陈设、用具,都是他亲自设计、亲自制作的。 奔波、辛劳了大半辈子,如今总算有了一个比较舒适的栖身之所,可以从容地进行艺术创作了。 第二年,也就是他五十一岁时,他同春君商量,儿子都大了,长子良元二十五岁,次子良黼二十岁,应该让他们独立生活,成家立业,挑起家庭的重担,经些风雨,总比在父母的怀抱里坐享其成要好。免得自己百年之后,儿、孙尚不能独立生活,那倒是件终生的憾事。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下来。良元、良黼各自分炊,独立门户;三子良琨,才十二岁,跟着父母身边过。他把自己多年来画画艰难积蓄起来的钱分给了儿子们,让儿子们学会自谋生路。家就这样分了,但仍然住在一起。 良元在外边给人家打长工、做零活,收入比较多,糊口看来不十分困难。良黼只靠打猎为生,收入十分微薄,白石不得不时常接济点。但是,孩子同他爸爸一样倔强,自尊心很重,没有到十分窘迫的时候,不轻易向老人张口。谁知良黼会穷困潦倒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为了艰难的生活忧郁而死,悲愤地离开了人世! 白石的悔恨是难以尽述的。要是当初不那么早分炊,也许不至于有今天这场悲剧。可是,谁能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呢? 屋内寒气逼人。他站了起来,披件衣服,点着灯,坐在画案前,慢慢地磨墨,静静地思索。在沉静中,他展纸疾书,写下了祭文:“……幽栖虚堂,不见儿坐;盖棺痛哭,不闻儿庄。儿未病,芙蓉花残;儿已死,残红犹在。痛哉心伤,膝下依依二十年,一药不良,至于如此!……” 他写着,写着,泪水模糊了视野,一滴滴落在纸上。 这是民国二年的冬月。清王朝被推翻已经一年了。开始,山村的人们喜庆过一阵子,但是,没过多久,一切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衙门不叫,称之为政府,不过做官的依然是那几个人,只是辫子剪了,马褂换成了中山装。至于乡村父老,依然纳税缴租,过着十分悲苦的生活。 转眼又到了春天。在雨水的前四天,他买了三十多株梨树苗,带着儿子、孙子,一棵一棵地种在寄萍堂的旁边。 树苗很壮实,有过膝那么高,是他精心挑选的。他想到了苏东坡就种树说过的两句话:“太大则难活,小则老人不能待。”因此,他不敢选太大的苗。可是,自己已经是五十二岁的人了,到这些树苗长大结果,恐怕自己不在人世,吃不到了。想到这里,想到早夭的良黼,不免愁肠百结,感慨系之。 过了雨水不几天,母亲派人找他回去。他连夜赶到星斗塘,才知道他的六弟纯楚也死了,时年才二十七岁。 他默默地流着泪。纯楚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他喜爱这个善良、聪明、听话的六弟。记得一九〇八年,他拉着这位当时才二十一岁的弟弟,坐在庭院的椅子上,精心地为他画了一张半身的小像。这像传神、逼真,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 纯楚很喜欢这张画像。这是他唯一珍贵的东西。他用纸精心包了两层,不管到哪里打长活,都随身带着…… 如今他走了,和良黼一样。他有什么遗言,临终前说了些什么?白石都不知道。一直到安葬好了以后,白石才从他的遗物中,从一包整整齐齐的包袱里,取出了这张画像,还是那个多少有点顽皮的笑容,聪明、漂亮的眼睛。他看着他哥哥,似乎在倾诉他的欢乐与憧憬。 从星斗塘回来,白石没有吃晚饭,也不觉得饿。春君为他做了两个荷包蛋,劝他忍痛节哀,注意身体。他没有听见,他沉浸在悲痛之中。这天晚上,他在素笺上写了两首诗,寄托对于六弟的哀念之情: 偶开生面戊中时, 此日伤心事岂知? 君正少年堂上老, 乃见毛发雪垂垂。 堂堂玉貌旧遗民, 今日真殊往岁春, 除却爷娘谁认得, 天涯沦落可怜人。 连续遭逢的意外打击,使白石消瘦了很多。春君很着急,请中医为他诊脉。服了几副中药,这几天,他似乎好了点。早上,画了两幅花卉,他步出室外,到周围转转。 四月的阳光,到了中午时分,也十分的炎热。但池塘里的鱼,怡然自得,上下、左右地浮动着。他仔细观看着鱼的色泽、形状和神态。忽然,良琨远远地跑了过来。 自从良黼突然离去,他对于良元、良琨倍加爱护。良琨因为年纪小。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爸爸。白石看着他一身合适的浅蓝色的衣服,留着刘海的头,一对招人喜爱的酒窝,心花怒放、出神地呆望着,看他由远而近,来到跟前。 “爸爸,有人找你,妈妈让你快回去。”良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谁来了,你过去见过他吗?”白石问。 “没有,他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良琨肯定地说:“他跟妈妈说什么谁死了。我也不知道。” 白石一听,心一沉,急切地问:“谁?快说?” 良琨仰着头,睁大了眼睛,怯生生地说:“我没听清,我没听清。” 白石拉着良琨,三步并做两步跑回了家,跨进寄萍堂,只见画案旁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正在喝茶。 那人一见白石进来,忙站了起来:“先生就是齐璜先生吧!我家主人派我送封信给先生。”他从口袋里取出信一封,小心翼翼地交给了齐白石。 齐白石急切地拆开了信,从头到尾,急疾地看着,看着,热泪禁不住地顺着脸颊潸然流下。 屋内充满着悲哀的气氛。春君拉过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的良馄,转过脸去,偷偷地抹泪。那个送信人也止不住热泪纵横。 白石象被万箭穿胸,透不过气来。这消息来得那样突然,使他承受不住了,眼前一阵阵发黑,顿感天旋地转起来,他跌坐在椅子上。 一个月前,他还专程去探望他的恩师胡沁园。胡沁园虽然有点病,不住地咳嗽,但精神很好,见白石来了,很高兴。 白石把自己新近创作的山水、花鸟画送给胡沁园看。白石在画幅中,一改过去画石,先勾勒外轮廓,再分石纹,然后皱染的笔法,只用墨和颜色点染而成。因而画中的山石自然成趣,形神兼备。 胡沁园很仔细地看着白石在技法上的新探索,连连叫好:“你这些年把笔用活了。基本功扎实,极尽变化。这顺笔、逆笔,有快慢,有轻重。转折回旋,表现出了顿挫与飞舞的节奏。色泽也明快、恰当。” 他指点着,解释着,拉白石在自己身边坐下,拿过左边茶几上的一碟花生米,请白石吃:“你吃吧,边吃边读。工笔是基础。我一生止于工笔,但却喜欢写意。你这笔法有朱耷的神韵。最近还临他的作品吗?” “还临摹。”白石说:“我喜欢他的笔法。但对于他的意境,不敢苟同。比如他画的尽是些残破的山水。” “这也是他身世的写照。山河破碎,国家沦亡,他又是朱明的宗室,难道没有一点感触?”胡沁园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我清楚。他的画、诗,都是直抒胸臆,肝胆照人的。”白石解释说,“不过,我倒喜欢明丽、热烈的气氛。我不愿给在悲苦主活之中旬人民一幅阴沉的画。应该使他们在凄苦的生活中,多少看到一点前途,一点理想的光。” 胡沁园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即表达自己的意见。因为在他结识齐白石的二十多年间,他发现这位门生,不仅娴熟地继承了中国文人画的优秀专统,而且把民间劳苦大众在困厄之中那种欢乐、坚韧不拔、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溶汇进了自己的作品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你的理解是正确的。”胡沁园终于开口了,应该走自己的路。不师古,不对;泥古,也不好。我不能画了,手发抖,眼睛也不好。”说着,他站了起来,取出一卷历代评画的书——《画品》交给了齐白石。 “这是前人关于画的许多看法,有一定道理的。有时间翻翻。懂得古人是怎样品画,包括技法、墨法、构图、设色,不会没有好处的。” ……谁知道这是他们师生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了。这次难忘的谈话犹在耳边,但是,这位在自己艺术生活史上起过重大作用的恩师,却离开了人世。 白石弄不清送信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回到了寄萍堂的画室。在视野朦胧之中,胡沁园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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