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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他怎么知道我来了?”

  “你这长沙城里闻名的金石家,他怎会不知?又听说是我请来的朋友,便来找我。”黎薇荪解释说。

  “他要刻什么,有具体要求吗?”白石平静了许多。他决心把过去的那段往事,作为人生的一段有趣的插曲,埋在心里。人难免会干些蠢事,明白过来了,就好了。况且自己当时还是无名小辈。如今人家找上门,不正是对自己这十多年艺术探索的一个肯定与赞赏吗;

  黎薇荪见白石不计前嫌,很是感动:“人家把你刻的印磨了,印谱还精心收藏着。他请你还是照着这印谱刻。”他把一本装帧得十分精美的本子,递给了白石。

  白石打开本子,仔细品鉴这十多年前的作品,思绪万千,难以平复。

  这以后的十多天时间里,他逐一精心地设计了布局、构思,运腕走刀,一划划地刻了起来。同时,把刻好的印章,盖在原来的印谱下面。两个印谱,蕴含着一段耐人寻味的往事。

  他又精心地刻了几方印章,送给了王湘绮,王湘绮大大称赞了一番他的艺术匠心与刀法,于是,长沙城里,找他刻印的,纷至沓来,使他接应不暇。回想十多年前,同样是这长沙城,找丁拔贡刻印的盛况和自已被冷落的情景,同今天恰成了鲜明的对比。白石有感于此,曾写下一首诗,其中一句是“姓名人识鬓如丝”。

  “人情世态,就是这样的势利啊!”他不无感慨地对黎薇荪说。

  “自古而然。人总是喜欢锦上添花的。”黎薇荪回答说。

  “我倒是喜欢雪中送炭。”白石动了感情,侃侃而谈:“在艰难困厄之中,要不是有你们这些朋友相助,我哪会有今天?我这辈子是永远不会忘怀的。”

  黎薇荪没有说什么,静静地听着。白石这对人生、对友谊的见地,给了他很深的启迪,多少弄清了白石的画,为什么一扫文人画那种孤寞、冷落、凄愁的氛围,而展现出明丽、生机勃勃的基调,一种新的生命力。

  一九一一年清明后的第二天,王湘绮借友人程子政家的超揽楼,招集友人饮宴,看樱花海棠,他曾写信给白石,说:“借盟协揆楼,约文人二三同集,请翩然一到。”他接信后,立即赶了去。同应的,除了程氏父子,还有嘉兴的金甸臣,茶陵的谭祖同等。

  翟子玖,当过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现隐居在家。他的小儿子直颖,二十来岁,号兑之,也是王湘绮的门生。

  饮宴在欢乐中进行。席间,翟子玖做了一首樱花歌七古,王湘绮做了四首七律,金、谭二人也都做了诗。

  白石没有做诗。虽然王湘绮再三催促,他还是没有拿出来。经历了这十多年的艺术实践,他深深感到诗易学、难工,没有新意,他是不轻易拿出来的。何况、今天的饮宴,虽然气氛活跃、欢乐,但他却是另一番的心境。昨天晚上,一位朋友私下告诉他,前几天,革命党在广州起义,失败后,有七十二人被杀害于黄花岗。这消息使他十分震动。他想起了罗醒吾,想起在广州那些日子里,为革命党秘密传递文件的往事,一夜没有入眠。

  王湘绮是他的老师,他钦佩老师的才华、学识,不过对于老师的政治主张,他们从未一起讨论过,他有自己的看法。翟子玖不当军机大臣了,告老还乡,在这乱世之中,隐居不仕,也是他这样身份的人一种退身之计。白石以为,这种不仕与他的终生不做官,是大相径庭的。因之,这个饮宴,各人带着怎样的一种心境,他不很清楚。反正他被昨晚的消息燃烧着。

  王湘绮知道他的性格,见他不做诗,也不为难他,只是款款地说:“你这几年,足迹半天下,许久没见你给同乡作画了,今天盛会,可以画一幅画,助助兴啊!”

  白石赶紧站了起来,笑着说:“老师,盛会难永,老师的厚意,我也清楚,不过,我得好好想想,怎样画才好。”

  “你是说考虑好了,再画?”

  “是这样。”白石回答说。

  “那也好。不轻易下笔,这是你走向成熟的标志。”王湘绮沉吟了一下,对大家说,“濒生答应,他一定把今天的盛会画一幅最得意的作品。”

  饮宴进行得很久了,到黄昏时分,大家才兴尽离去。

  白石没有回住所,径直来到黎薇荪的听叶庵。一进客门,黎薇荪与张仲飏正在那里聊天,他们一见白石,站了起来,询问了今天欢宴的情况。白石一一作了回答。但是,对于白石今天一反常态,没有作画,很纳闷,还是张仲飏忍不住:“你为什么不画画呢?这样的好盛会?”仲飏盯着白石问。

  “一时想不到用什么题材。”白石沉吟了一下,淡淡一笑,“这是老师写的七律。”他把诗笺送给张仲飏。仲飏很高兴地看了几遍。

  “这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啊?”黎薇荪不无感慨地说了一句,谁也没有回答。

  白石把话一转,问薇荪:“你借一卷《沧浪诗话》给我看看。”

  “前年给一位朋友借走了,没有还。这里有《诗人玉屑》,你不妨拿去看看。”

  “我倒有一卷《沧浪诗话》,借别人的,你先拿去看。你在长沙要住多少日子?”张仲飏问。

  “不住了。明天我去湘绮老师家,把请他为我祖母写的墓志铭,取回来。后天准备回去。”

  “那这样吧,我明天也去,就把书带到那里。”

  第二天下午,白石补写了一首诗,带给了王湘绮。诗写道:

  往事平泉梦一场,
  恩师深处最难忘,
  三公楼上文人酒,
  带醉扶栏看海棠。

  画,他终究未画。取回王湘绮写的墓志铭,回到了家里,他请石匠弄了一块好碎石,亲自动手,为他慈祥的祖母镌刻墓志铭,把他的思念、情怀一一汇到那一刀一划之中。

  二九、生离死别

  已经是子夜时分,凛烈的西北风,裹着枯枝、败叶和沙土,呼啸着,不时地拍打着窗户,发出阵阵低吟的、令人颤抖的声音。

  春君没有睡,不时擦着那已经哭肿了的眼睛。白石坐在床沿,长长地叹息着,不知怎样去宽慰她。良黼走得太早、太匆忙了。这意想不到的遭遇给予他俩的打击,实在太大、太猝不及防。

  三天前的傍晚,春君刚收拾了桌子上的碗筷,良黼推门进来了。在微弱的菜油灯下,他焦黄的脸上布满了愁云。他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趿着一双破鞋,左脚拇指已经露在外面,右鞋的后跟破了,寒冬腊月,露出的脚后跟被冻裂。还淌着血。他就着烧着松柴的火盆,坐了下来,目光滞呆地望着燃起的松枝出神。

  “吃过饭了吗?”春君怜爱地问。

  “吃过了。”良黼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爸爸,妈妈,给点钱吧,连盐都没有了。”

  “秋天分的那些钱都花完了?”白石见二儿子这副凄苦的样子,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状的、惆怅的情绪。

  “买了一枝猎枪,子弹,再弄些粮食,还能剩多少?”良黼撒娇的声音里带点悲凉的意味,“冬日,山上没有什么打的了。打猎的人比野兽还多。半个月了,连一根兔毛也没见过。这以后日子怎么过?”

  他诉说着,眼眶里充溢着泪水,看着爸爸,看看妈妈,看看弟弟。

  他,二十岁。童年没有欢乐,青春时期布满了愁容。为了果腹,日日上山打猎,爬山越野,早出晚归,受尽生活的煎煞。……

  距这次谈话五天后的中午,白石、春君发现良黼的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他们担心他年幼,涉世不深,上山打猎,出了什么事。夫妻俩推门进去,只见良黼直直地躺在床上,盖着被。

  春君走近床,轻轻推了几下,叫着良黼的名字,没有一点动静。有点纳闷。可能他还生爸爸、妈妈的气呢,她想。又推了几下。她翻开被子一看,只见良黼的身子僵直,没有一丝热气。她知道事情不妙。白石紧上前两步,推开春君,伸手摸良黼的嘴和鼻子,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良黼已经走了,悲愤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白石、春君疯狂地猛然扑到儿子的身上,用力地掀动着、呼号着,热泪盈眶。他和她的心,碎了。然而,良黼安静地闭着双眼,走了,永远、永远……

  人生的遗恨,常常产生于当初认为是周详的筹划之中。

  五出家归之后,白石在早已迁居的茹家冲筑室家居。他希望在这宁静、优美的山村,隐居下来,不再远游了。他已经五十岁,处世的日子不多了。清末政治的腐败,外国人的侵入,他的心境悲凉到了极点。他深感自己一介布衣,无法力挽狂涛,给多灾的祖国一点什么帮助。他只有一管笔,彩色的笔,只能用它抒发自己对于故土、对于家乡父老、对于祖国壮丽山河的眷恋之情,寄托他的全部爱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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