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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真快啊!一晃十几年,我们都老了。”他淡淡一笑,铜紫色的方脸上,绽出一道很深的皱纹,厚厚的嘴唇里,露出一排被烟薰得焦黄了的牙。

  齐仙佑约莫四十来岁。不过看上去比齐以德显得苍老。没有梳理的头发,蓬松地、不规则地长着,两边过早灰白了的鬓角,跟络腮胡子连成了一片,倒是办起事来,要精明、世故得多了。

  “跟叔公学点手艺怎么样?”齐以德问。

  阿芝看了一眼爸爸,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未学过手艺,然而,学徒的艰辛他是知道的。虽然这件事,家里征求了他好多回意见了,但是,事到临头,想到自己即将开始那样的一种生活,离家跟随一个他不熟悉的人,飘泊四方,心里难免升腾起一阵隐隐的凄凉与惆怅。

  不过,还有其他的道路可供选择吗?没有。爸爸、妈妈为了这,操碎了心。学银匠不行,又找铜匠、补锅的,都一一被回绝了。今天,总算有了点眉目,让他学木匠。学木匠就学木匠吧,他虽然谈不上有多高兴,可也不十分为难,因为生活本来就是不容易的啊;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三天后,齐以德换了件新衣服,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酒、一只大母鸡和几斤肉,领着阿芝,拜师去了。

  按事先约定,齐仙佑在家等着。他今天特意梳理、打扮了一番,显得比前几天精神多了。早饭后不久,他站在门口,远远看见齐以德领着阿芝来了,高兴地迎了出去,一眼瞟了篮子里的东西,赶紧将他们父子让进了屋。

  用过茶后,按照木匠的行规,进行简朴的拜师仪式。阿芝发觉,除了神位上挂的是鲁班的像外,这仪式同他在王爷庙拜孔圣人没有什么两样。

  中午饭是在齐仙佑家吃的。一切菜肴都是齐以德带来的,这叫进师酒。吃过进师酒,阿芝就算是齐满木匠的门人了。

  阿芝送爸爸到村头,有点依恋,眼角红了。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生怕爸爸难过。齐以德看看阿芝单薄的身架子,看看他凄然的神色,想想他小小年纪就开始独立生活,心里一阵酸楚,止不住掉了几滴泪。

  “什么事都要耐着点,顺着师傅。”齐以德不停地叮咛着,“齐叔公脾气有点怪,凡事多留神些,不蛮干。早晚天凉,多穿些衣服。要什么,捎个口信来。我们也会常来看你。”

  阿芝开始木匠的学徒生涯。他谨慎地、左右不离地站在师傅旁边,为他递工具、弄木料,干些零活,一边仔细地看师傅拉锯、推刨的手法。

  开始是齐仙姑画好了墨线,量好了尺寸,让阿芝或锯、或刨,现在他能照着师傅那粗略的图案,量尺寸,画墨线,独立地操作了。

  不过,阿芝毕竟身架子单薄,盖房子,上梁、立架子,用的都是大木头,百十来斤重,他实在难以扛起来。齐仙佑又十分刻薄、厉害,嫌阿芝气力小,常常不顺心,就拿他出气。过了不久,竟把阿芝辞退了。

  阿芝生平没有遭逢过这么大的凌辱与打击。回到家里,他委屈得哭了一夜。

  齐以德怕孩子愁出病来,又急着为他找师傅。过了一个月,托人找了个也是做大器作的木匠,拜了师。这就是齐长龄师傅。

  齐长龄看上去比齐仙佑稍大了点。一副敦厚慈祥的脸。性格开朗,活泼。沉重的负担与压力,不但没有压垮他,反而造欢了他这个知命乐天的性格。

  “别着急,好好地练吧。无论什么本事,都是朝练晚练,练出来的。只要肯下功夫,常常练练,力气就练出来了。”坐在工具箱上,他叭哒、叭哒地吸着烟,恳挚地劝勉着阿芝。

  齐长龄也是学徒出身,对于阿芝被齐满木匠辞退后的心境是十分理解的。他宽慰阿芝,自然,也是由于他自己也过过辛酸的学徒生活。

  “力气是练出来的”,阿芝领会这是师傅经验的总结。也许师傅在年轻时,同自己一样,体弱多病,吃过不少的苦头。阿芝躺在床上,静静地回味着师傅白天同他所谈的话。他觉得有道理。他下定决心,一点一滴地按照师傅说的做下去。

  在陈家三个月,阿芝除了学技术,就练气力。渐渐地,情况有了好转,一般中等的木头,说扛就扛,放在肩上,走起路来。不慌不忙,轻松自如。

  齐长龄看到徒弟肯学,不惜力,吃得苦,心里暗暗地高兴。他怜爱这个聪敏、好学的徒弟。太重、太费劲的活,自己扛、自己干,技术性的活,较轻松的活让阿芝干。这些阿芝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阿芝在齐长龄的身边,心境是舒畅的,手艺也一天天地成熟了起来。

  陈家的房子盖好了,他们要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他们沿着羊肠小道前行,远远地看见了前面三个人,也挑着木工的工具,迎面走来。

  走到身边,齐长龄拉着阿芝,闪在路旁,恭恭敬敬地站着,堆着笑脸,同他们打招呼、问好。

  这三个人,象有几分傲慢,表现出要理不理的样子。前面那个高个儿扫了他们一眼,眼光随即转向别处,从鼻孔里挤出一句话:“从哪里来?”

  齐长龄连忙回答:“给那边陈家盖几间房子,刚完工。”

  “赚不少钱啦?”最后面那瘦个儿,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哪里会,做粗活,一天能挣几个钱,这年头。”

  “还带了徒弟?”高个儿的这句问话,包含有轻视的成份,似乎说象他这样的手艺,还配带徒弟。

  “刚来,刚来,……”没有等齐长龄说完,三个人扬长而去。

  齐长龄呆呆地站着,目送他们远去的身影。

  阿芝对这一情景,很有些弄不明白,也颇有几分反感。他心想,同是木匠,同样干力气活,难道还有高低贵贱的不同?他得不出答案忍不住地问师傅:“师傅!他们是什么人,不都是木匠吗?为什么对我们这样瞧不起?为什么我们对他们要那样恭敬?”

  “小孩子不懂规矩,”齐长龄不高兴地拉长了脸,“人家是小器作,做的是细活,八仙桌,雕花床,这手艺,不是聪明灵巧的人,一辈子也学不会。木匠当中百个里面也只有几个会细活的。我们哪能同他们相比?怎能同他们平起平坐?”

  阿芝从来没有看见师傅这么严肃过,也就不作声了。

  但他不服气,嘴里不说,心里暗暗在想,小器作,大器作,都是木匠,卖力气的,有什么高低之分?虽说雕花这手艺比较细致,难一点,但是,人都有一双手,难道人家能学会,自己就学不会了他下决心要学会这门手艺。

  他们默默地走了好几里路。

  齐长龄感到刚才的话,似乎严厉了些,怕伤害了阿芝的心,于是又用和缓的口气说。

  “你念过书,聪明、年轻,是同样可以学会细作手艺的,只要找上一个好师傅;不过,这样的师傅也不大容易找。”

  顿了一下,齐长龄又说:“离这里不远有个周家洞,去过没有?”

  “小时候去过。”阿芝不知道师傅为什么问他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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