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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魂兮归来(2)


  在《雅舍小品四集》里,能够表现一个八旬老翁另一方面心境的,有一篇叫《一条野狗》的文章。

  梁实秋和韩菁清本来都并不喜狗,有一阵子,因为住同楼的一家人养狗又不讲理,还多次发生过不愉快。但是,有一大,他们出外就餐,在街道上遇见一条野狗,一副饥饿不堪的样子。他们生活都有节俭的习惯,但这一次却忍不住顺手投给这条野狗一些食物。后来,他们连续不断地在街道上碰见它,不久并发现它“大腹膨享”,快要生小狗了。于是,他们每次都要投给它一些食物。使梁实秋“印象至深”的,是那野狗的一副吃相:“忽然看见肉骨,饥火会从眼里直冒出来。它急急忙忙的大口吞嚼,咔嚓咔嚓之声可闻,还不时的左顾右盼,惟恐谁来夺食。吃定之后,还要舔地,好象是意犹未足。”

  在不知不觉间,对于这条野狗,梁实秋在心底似乎生出一种义务感,尤其当那条狗吃炮之后,对着他们礼貌地“摇它的尾巴”的时候。现在,梁实秋无法使自己狠下心来躲开这条狗。他不能!他觉得自己必须使这条狗即使离开他也能活下去!当这条狗终于有一天在一片空地上生下五只小狗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做他的事了。紧迫感使他当即采取了措施。

  他和韩菁清共同找到了楼下餐馆的主人,劝说他收留野狗母子。餐馆主人心肠不错,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只提出一个条件:小狗只留两只,另三只送人。

  梁实秋的心理负担卸下了,感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愉快地说:“天地之大德日生,狗也在一切有情之内。现在母狗长得丰满了,皮毛也显著悦泽,母性焕发,怡然自得,再也不黎明狂吠扰人清梦了。我们为它庆幸,‘得其所哉,!尤其是看它喂奶给小狗吃的那副舒坦的样子,令人兴起愉悦之感。”

  然而,有一天,餐馆主人神色凄惶的告诉梁实秋夫妇:“那条狗被抓走了!”是谁抓走的呢?自然是“捕狗人员。”梁实秋的心倏地一下沉了下去。再看那两只小狗,“依然欢蹦乱跳,满地打滚,不晓得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有很长一段时间,梁实秋一直心情沉重,无法释然。有如眼看着一个人就要在激流中丧生,而自己又无力援手救助一样,他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负疚感。天地之大德曰生,但天地在多数情况下又很“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为鱼肉、为豆、为蛆虫、为粪土……,它制造生命时轻而易举,而要毁掉生命时也毫不顾借。在心潮翻涌之际,梁实秋写下了如下一段文字:

  我知道那条狗还可以苟延残喘三天,这三天中,我不时的想到了它。三天过后,万事皆空,它的影子仍然不时的浮现在我心里。这条狗并不美丰姿,比起什么狮子狗、狐狸狗、哈叭狗、牧羊狗、大丹狗、香肠狗、牛头狗……都差得远。我没有抚摩过它,只是偶有一饭之恩。奈何三日已过而仍索绕我的心怀?我的心怀已经是满满的,不能再容纳一只无家可归惨遭捕杀的野狗。

  不能“容纳一只无家可归惨遭捕杀的野狗,”这样的胸怀是狭小呢?抑或是宽广呢?

  梁实秋的行为或许会为豪杰之士匿笑,也可能会被讥为“妇人之仁”吧,“但我以为,这里仍有值得认真思索的问题在。

  梁实秋晚年写的两本《雅舍散文》内容较为庞杂,似不如四集《雅舍小品》清纯、雅洁,其中有“雅舍小品”式的文字,也有说明文和书评,甚而还有专门谈语言文字的议论文。但即使如此,那种兼具学者与作家两种气韵,也即既卓富智慧又洒脱飘逸的艺术风格,还是很突出的。譬如《文房四宝》一文,不过是对中国笔、墨、纸、砚作解说的说明文,但作家写来摇曳多姿、情趣横生。其论墨曰:“书画养性,至堪怡悦。惟磨墨一事为苦。磨墨不能性急,要缓缓的一匝匝的软磨,急也没用,而且还会墨汁四溅。昔人有云:‘磨墨如病儿,把笔如壮夫’。懒洋洋的磨墨是象病儿似的有气无力的样子。不过也有人说,磨墨的时候正好构想。《林下偶谈》:‘唐王勃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也许那磨墨正是精思的时刻。听人说,绍兴师爷动笔之前必先磨墨,那也许是在盘算他的刀笔如何在咽喉处着手吧?也有人说,作书画之前磨墨,舒展指腕的筋骨,有利于挥洒,不过那也要看各人的体力,弱不禁风的人磨墨数升,怕搦管都有问题,只能作颤笔了。”这段文字论体例纯系说明,但寄寓其中的情趣理致又极其丰厚深远,若是为一位“过来人”读了,恐怕很难不生出无限“思古之幽情”的。

  集中收入的《陆小曼的山水长卷》一文,无论是资料价值还是艺术价值,也都是弥足珍贵的。陆小曼擅画,与徐志摩结婚后,在上海曾拜名画家贺天健为师。1931年春,作山水长卷一幅,被徐志摩携至北京,一时,许多名人纷纷为之题咏,成为当时一件风流佳话。胡适首先在画上题写说:

  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
  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
  小曼聪明人,莫走这条路。
  拼得死工夫,自成真意趣。

  小曼学画不久,就作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画的,但我对于这一道有一点很固执的意见,写成韵语,博小曼一笑。

  适之 1931.7.8.北京。

  胡适的诗与跋为杨杏佛看到后,立即做了一首“唱反调”的诗,题写在画上:

  手底忽现桃花源,胸中自有云梦泽,
  造化游戏成溪山,莫将耳目为梏桎。

  小曼作画,适之讥其闭门造车,不知天下事物,皆出意匠,过信经验,必为造化小儿所笑也。质之适之、小曼、志摩以为如何?

  1931年7月25日杨铨。

  两种意见一出,引起了更多人参加讨论的兴趣,雅人学士纷纷题咏,各抒怀抱。局面显得更加热闹。陆小曼的老师贺天健题诗说:

  东坡论画鄙形似,懒瓒云山写意多;
  摘得骊龙颔下物,何须粉本拓山阿。

  很明显,他是站在他的学生一边的。梁鼎铭的题词也委婉地表示了与胡适的不同看法,他说:

  ……只是要有我自己,虽然不象山,不象马,确有我自己在里头就得了。适之说,小曼聪明人,我也如此说,她一定能知道的。适之先生以为如何?

  最长的题跋是陈蝶野先生的。他避开了有争议的问题,仅从一般处落笔,却也娓娓可听:

  ……今年春予居湖上,三月归,访小曼,出示一卷,居然崇山迭岭,云烟之气缭绕楮墨间,予不知小曼何自得此造诣也。志摩携此卷北上,归而重展,居然题跋名家缀满纸尾。小曼天性聪明,其作画纯任自然,自有其价值,固无待于名家之赞扬而后显。但小曼决不可以此自满。为学无止境,又不独为画然也。

  蝶野

  这是一次很有意思而且极其文雅的讨论,反映了不同文化教养、知识结构者在审美观念上的差别。手眼之高低,明眼人其实是很容易一眼即看透的。但在这里,胡适显得很孤立,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揆其原因,恐怕是由于心理深层观念意识(特别是文化观念)的差异所致。胡适较多地接受了西方的现代文化观念,而与他持异议者则毫无例外都是中国本土传统文化的忠实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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