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人物传记 > 梁实秋传 | 上页 下页
第七章 望断故园(7)


  梁实秋最“不满于”鲁迅的,依旧是鲁迅“‘不满于现状’的态度”,以为这就等于没有“积极的看法”和“正面的主张”。对此,我们只能表示极大的遗憾:由于偏见,梁实秋对鲁迅是多么的缺乏理解啊!

  同样,由于心理偏见,梁实秋对鲁迅作品的评价也表现出惊人的粗暴和武断。

  他最不屑一顾的又是鲁迅杂文。他不仅执拗地称鲁迅杂文为“杂感”,而且大有将其逐出文学殿堂的意思:“鲁迅的作品,我已说过,比较精彩的是他的杂感。但是其中有多少篇能成为具有永久价值的讽刺文学,也还是有问题的。所谓讽刺的文学,也要具备一些条件。第一,用意要深刻,文笔要老辣;在这一点上鲁迅是好的。第二,宅心要忠厚,作者虽然尽可愤世嫉俗,但是在心坎里还是一股爱,而不是恨,目的不在逞一时之快,不在‘灭此朝食’似的要打倒别人。在这一点上我很怀疑鲁迅是否有此胸襟。第三,讽刺的对象最好是一般的现象,或共同的缺点,至少不是个人的攻讦,这样才能维持一种客观的态度,而不流为泼妇骂街。鲁迅的杂感里,个人攻讦的成份太多,将来时移势转,人被潮流淘尽,这些杂感还有多少价值,颇是问题。第四,讽刺文虽然没有固定体裁,也要讲究章法,象其它的文章一样,有适当的长度,有起有讫,成为一整体。鲁迅的杂感多属断片性质,似乎是兴到即写,不拘章法,可充报纸杂志的篇幅,未必即能成为良好的文学作品。”

  如果考虑到梁实秋实际是一个相当高明的文学鉴赏家、批评家,那么,读了以上的评述,当会更加令人瞠目结舌。人们也许会怀疑:梁实秋是否真正完整地阅读、研究过鲁迅那辉煌的杂文艺术。

  然而,他更让人难以心折之处,是有关鲁迅小说的看法。他竟然以为鲁迅算不得出色的小说家。其说有三:首先,鲁迅只有短篇,没写过长篇;其次,短篇中只有《阿Q正传》“最好”,其余的“在结构上都不象是短篇小说,好象是一些断片的零星速写”;第三,就是“最好”的《阿Q正传》,“若说阿Q即是典型的中国人的代表人物,我以为那是夸大其辞”,“《阿Q正传》这样的作品似乎尚嫌不够把它的作者造成一个伟大作家”。如此推沦的结果,实无异把鲁迅的小说创作一笔扫倒。

  就智能水准而言,梁实秋不可谓之不睿智,就情操修养而言,梁实秋不可谓之不脱俗;就个性禀赋而言,梁实秋不可谓之不中正。然而,反观省照数十年前的往事,犹不能免除主观上的先入之见。人世间知人察事之难于此可知。

  其二是怀旧意识开始日渐浓厚起来。

  诚如人言:人的老年阶段是回忆的年龄,特别喜欢“往后看”。梁实秋正是如此。到台湾的几年后,他的物质生活安定了,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加舒适,可精神上的不安与摆动并没有因此而减轻。他开始很厉害的怀念起早年的经历,仿佛那消逝的一切都重新回到眼前,使他感到弥足珍贵。

  他怀念过去的朋友、师长,竭力要在那一个个熟悉亲切的面容中寻找回已成往迹的美好情愫。他写了《谈徐志摩》、《谈闻一多》两本散发着浓郁友情的书,还写了记述梁启超、胡适、张自忠、齐如山以及受业者师的行迹的文章。在这些作品里,他是那样的一往情深,由衷地抒发出了对人间美好情谊的向往与珍重。他写清华园中的国文老师“徐老虎”的一篇,不虚饰,有真情,抑扬并存,完整地写出了一个性格暴烈、生活邋遢但却胸怀坦诚、

  工作认真的“教书匠”形象。文末的结语说:“我离开先生己将近五十年了,未曾与先生一通音讯,不知他云游何处,听说他已早归道山了。同学们偶而还谈起‘徐老虎’,我于回忆他的音容之余,不禁的还怀着怅惆敬慕之意。”已“近五十年”而犹念兹在兹,积不能忘,可见印象之深了。

  梁实秋同张自忠将军就是在“劳军”时见过一面,算不上是朋友关系。但在那短暂的会晤中,梁实秋所受到的精神感染却是难以言喻的。他佩服将军的大智若拙、大勇若愚,公忠体国、清操凛凛的大将风仪,更为将军壮志未酬为国捐躯而悲恸。这又成为他难以忘怀、经常怀念的一段往事。忆及将星殒落、举国震悼的情形时,他有极简短的几句话:“张将军灵榇由重庆运至北碚河干,余适寓北碚,亲见民众感情激动,群集江滨。遗榇匿于北碚附近小镇天生桥之梅花山。山以梅花名,并无梅花,仅一土丘婉蜒公路之南侧,此为由青木关至北碚必经之所在,行旅往还辄相顾指点:‘此张自忠将军忠骨长埋之处也。”语句朴素平易至极,而作者的感情投入则至深。

  梁实秋也怀念自己早年的经历。一部《清华八年》,完整细致地写出了在清华园中度过的八年岁月,生动地抒发了对母校的依恋和眷慕。在《平山堂记》、《晒书记》、《跃马中条记》、《美国去宋》等文章里,他对自己成长的各个阶段分别都作了细致入微的刻划。

  出版于1962年的《清华八年》一书,是梁实秋对自己在清华学校读书时少年意气的全面记录。在这部作品里,他回顾自己少年时分的浪漫气概,也饶有深情地记叙自己读书、工作、恋爱和参加新文化运动的各种细节。虽然写到这些内容时,他已是个垂垂老者,可他的记忆依然是那样历历分明,如在目前。他甚至于记得清华毕业时一次体育课考试情节:

  “清华毕业时照例要考体育……我记得我跑四百码的成绩是九十六秒,人几乎晕过去。一百码是十九秒。其它如铁球、铁饼、标枪、跳高、跳远都还可以勉强及格。游泳一关最难过。清华有那样好的游泳池,按说有好几年的准备应该说没有问题,可惜是这好几年的准备都是在陆地上,并未下过水里,临考只得舍命一试。我约了两位同学各持竹竿站在两边,以备万一。我脚踏池边猛然向池心一扑,这一下子就浮出一丈开外,冲力停止之后,情形就不对了,原来水里也有地心吸力,全身直线下沉。喝了一大口水之后,人又浮到水面。尚未来得及喊救命,已经再度下沉。这时节两根竹竿把我挑了起来,成绩是不及格,一个月后补考。补考的时候也许是太紫张,老毛病又发了,身体又往下沉,据同学告诉我,我当时在水里扑腾得好厉害,水珠四溅,翻江倒海一般,否则也不会往下沉。这一沉,沉到了池底,我摸到大理石的池底,滑腻腻的。我心里明白,这一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便在池底连爬带泳的前进,喝了几口水之后,头已露出水面,知道快泳完全程了,于是从从容容来了几下子蛙式泳,安安全全地跃登彼岸。马约翰先生(按为清华学校体育教师)笑得弯了腰,挥手叫我走,说:‘好啦,算你及格了’。”

  当梁实秋有声有色地写到四十年前这一颇为滑稽的场面时,可以肯定,除了感到好笑外,心头一定也夹杂有几分莫明其妙的失落感。

  梁实秋尤其怀念故乡北京,怀念童年时期在北京度过的那种黄金般的岁月。在这方面,他有一组集中回忆故都生活的作品:《听戏》、《放风筝》、《北平的街道》、《北平的零食小贩》等等,通过重温几时的经历见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永远让人憧憬的梦幻世界。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