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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地干戈(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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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尽管如此,梁实秋仍然打心坎里喜爱他的雅舍。这儿有着人生最难得的清静安宁,可以容你沉下心来,俯瞰仰视那滚滚万丈的世界红尘,细细咀嚼品味人生的喜怒悲欢等各种滋味。月明之夕,风雨之日,或默坐,或读书,或写作,绝少干扰,一切请便。陈设简单,只有一几一椅一榻。但食睡写读,均已有着,便可足矣,更复何求! 何况雅舍环境虽不美,但却也自有其动人之处。最好的是皎洁的月夜: “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好境界!这时节,如有两三好友在坐,则情致倍佳:主人设坐于舍前两株梨树之下,“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烂,此时尤为幽绝”,主客品茗谈心,放怀无忌,又是何等乐事! 所以,天地自然设景,其妙处并不单在外在的色相如何,端在生活于其间的人有无会心而已。梁实秋即每每在人所不堪的地方,能寻觅到独特的乐趣。如他说:“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夏有趣。推窗展望,伊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当然,这时的雨要以不及于害为度,如若大雨滂沱,危及生存,则又得另当别论了。因为雅舍实在过于简陋,一下起大雨,“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不用说,这个时候的雅舍主人,那种良好的审美心情早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就只有一幅可笑的狼狈相了。 雅舍最难得的,还是梁实秋所谓的“胜友如云”。白天朋友来了,舍前有一丈见方的平地一块,搬几把藤椅,沏一壶清茶,于是便可“放言高论无所不谈”。放眼望去,前面稻田中有时会有一行白鸳飞上青天,有时又会看到远处半山腰运煤的小火车喷吐出阵阵白烟,有时会听到下面报童的呼卖声:“今天的报,今天的报!”有一次,竟然看到对面山顶上房屋起火被烧,竹竿爆裂声犹如清脆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所有这一切,都会大大增加梁实秋和他的朋友们的谈兴。如是夜晚,情形也极可人。一次梁实秋与卢冀野、龚业雅,外加一个医生朋友,打了一个通霄的麻将:“两盏油灯,十几根灯草,熊熊燃加火炬,战到酣处,业雅仰天大笑,椅仰人翻,灯倒牌乱”,不知东方之即白。还有一次,文静娴雅的冰心来访,梁实秋没有敢飨以麻将牌,而是坐下来促膝长谈。时正值寒冬,他们围着炭盆一直谈到夜深。梁实秋说:“冰心那一天兴致特高,自动的用闽语唱了一段福建戏词,词旨颇雅。她和业雅挤在一个小榻上过了一夜。” 南宋词人刘克庄道:“客里似家家似寄。”抗战八年,梁实秋万里羁旅,在雅舍生活了倒有六、七年之久,虽然艰难困苦不可名状,但俯仰岁月,却也觉得其间有许多“足以快意生平”之处。抚念今昔,他不胜感喟:“‘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人于自己的经历能作如此想,可算既多情,又明达了。他同时说的另一句话:雅舍“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更简直有一种哲人的意味了! 要记录下梁实秋在雅舍的业绩,恐怕第一重要的要推给他带来无限声名的《雅舍小品》的诞生了。 他在雅舍定居不久,正在重庆主办《星期评论》的新月时期的老朋友刘英士,约他为刊物支撑起一个专栏,言明每期一篇,每篇二千字。写过几篇后,社会上开始有了反应;梁实秋也为适合自己特点的一种新的艺术样式的发现暗自狂喜。同住雅舍的朋友龚业雅更是“特感兴趣”。每有新作出,她总是第一个读者,读后“往往笑得前仰后合”。在她经常不断的催促之下,梁实秋的创作热情在已到中年时再度勃发。几十篇美如珠玑的散文散发着浓郁的醇香,在报刊上陆续刊出。作品先是如约在刘英士的《星期评论》上发表,该刊停刊后,又先后刊发于重庆《时与潮副刊》、南京《世纪评论》以及天津《益世报·星期小品》等报刊。抗战胜利后,梁实秋返回故乡北京,《雅舍小品》的创作遂告结束。 无论是对梁实秋本人还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而言,《雅舍261小品》出现的意义都是难以估量的。这是一种当时使人耳目一新、后世也有长久魅力的艺术创新。自新文学肇始以来,散文艺术即一路领先,获得极度繁荣,散文大家与名作在在皆是,形成了一个百花争艳的局面。但繁荣往往就是危机。因为它使高度发展之后的进一步发展几乎成为不可能。正是在难乎为继的情况下,梁实秋在散文创作中突破流俗、自制新格,创造出一种区另于任何一家的新路数、新风格。论及散文艺术的发展,梁实秋可谓厥功至伟。这一点,有高度审美能力的朱光潜看得很清楚。还在梁实秋的作品在报刊上逐篇揭载的时候,他即在成都写信来表示祝贺,并预言家似的说:“大作《雅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的工作之上。” 那时,还有这么一件事:因为梁实秋用的是“子佳”笔名,遂引起许多人猜测这“子佳”到底是谁。刘英士告诉梁实秋,有一天他在沙坪坝的一家餐馆里吃饭,听到邻桌有几位大学教授在热烈地议论《雅舍小品》及其作者,有一位名叫徐仲年的大声说:“你们说子佳是梁实秋,这如何可能?看他译的莎士比亚,‘文字总嫌有点别扭,他怎能写得出《雅舍小品》那样的文章?” 《雅舍小品》究竟有哪些超出流俗之处呢?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不过,在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上,大概还是能够做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梁实秋平生衡文,始终咬定了一条:文学应反映最基本的人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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