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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地干戈(12)


  似乎可以说,《雅舍小品》所反映的,便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性”。在开宗明义的第一篇,他以《雅舍》为题,写出了自己在一种特定环境下的人生体验。——按:本篇也是对当初罗荪《与抗战无关》文中关于“住房”问题的回答,梁实秋说过:“讲到我自己原来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不日我要写一篇文字专写这一件事”。“一篇文字”云云,即本文。——在这篇《雅舍》里,他写自己的一俯一仰、一饮一啄,都是琐细之至、不足为外人道的生活点滴。但他所爱的,也就是这琐细的“生活点滴”。他有最具概括性的一句话:纵然有千般缺点、万种不足,“‘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不管为人为物,他都强调了一个“个性”。而“个性”,也就是最具体可感的“人性”。

  在妙趣横生的《谦让》一文里,梁实秋抉剔出了隐伏在交际场合人们相互让座的某种“人性”。他绘声绘色的描绘人们于日常生活中习见的一种场面:一群客人挤在客厅里,谁也不肯先坐,谁也不肯坐首座。于是你推我让,人声鼎沸。辈份小的、官职低的,垂着手远远立在屋角,静观待变。自以为有占首座或次座资格的人,却又拉拉扯扯,相互推让,不肯痛痛快快的就座。事实上是让座,但看那飞溅的唾沫星子和震耳欲聋的吵嚷声又象是争夺什么。一场纷扰,直要到大家的兴致均告低落,该说的话差不多都已说完,形势才会急转而下。本该坐哪个座位的径去就座,于是乎纷争平息,天下太平。在这种人人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普通生活场面里,梁实秋“考”出了支配着外在行为的内在人性。他的叙事调子让人忍俊不禁,但他所阐发的幽微事理可又发人深思。他说:“让座之风之所以如此地盛行,其故有二。第一,让来让去,每人总有一个位置,所以一面谦让,一面稳有把握。假如主人宣布,位置只有十二个,客人却有十四位,那便没有让座之事了。第二,所让者是个虚荣,本来无关宏旨,凡是半径都是一般长,所以坐在任何位置(假如是圆桌)都可以享受同样的利益。假如明文规定,凡坐过首席若干次者,在铨叙上特别有利,我想让座的事情也就少了。我从不曾看见,在长途公共汽车车站售票的地方,如果没有木制的长栅栏,而还能够保留一点谦让之风!因此我发现了一般人处世的一条道理,那便是:可以无需让的时候,则无妨谦让一番,于人无利,’于己无损;在该让的时候,则不谦让,以免损己;在应该不让的时候,则必定谦让,于己有利,于人无损”。后面的几句话,说得好象“损”了点,但是,谁能说自己在日常生活里不曾或有意或无意地表现过一点这种“性”?

  在《女人》、《男人》、《中年》以至《狗》、《猪》、《鸟》等作品里,梁实秋都概莫例外地把“普通人性”当作自己的抒写对象,穷形尽相地刻划出了大千世界的人生百态。这儿没有耸人视听的重大“题材”,也没有一点惊心动魄的故事,更没有叱咤风云、使人望而生畏的人物;有的只是普普通通、淡而有味的世情事理。梁实秋的文字雅驯简洁,或许不会人人皆能得而赏之,但他表达出的那一缕缕、一点点事理,相信就是目不识丁的人,也都会产生“深获我心”的感觉。象“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一个男人在吃一顿好饭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硬是在感谢上天待人不薄;他饭后衔着一根牙签,红光满面,硬是觉得可以骄人”等语,多普通,多平淡,可又是多美,多隽永!

  也不是平滑得没有一根刺。有时候,梁实秋也会发一点不平之鸣。象“养狗的目的就要他咬人,至少作吃人状。这就是等于养鸡是为要它生蛋一样,假如一只狗象一只猫一样,整天晒太阳睡觉,客人来便咪咪叫两声,然后逡巡而去,我想不但主人惭愧,客人也要惊讶”。显而易见,这样的议论就是有感而发的。不过,也还没越过“人性”的范围。

  梁实秋写作讲究“应该是春蚕吐丝,秋叶飘落那样自然”。就是说,无论是写什么或怎么写,所遵奉的都应该是作家一已的良知,而不是外在于自身的别种力量;是因为有了不得不尔的内在写作要求,才产生了实践上的写作行为。因此,梁实秋把“自然”奉为创作的极则。这里的“自然”,既有作品的审美意义,更有作家的创作论意义。

  梁实秋攫住了这一创作原则,对于作为作家的他,真是一个极大的幸福。因为,这样一来,他便进入了自由自在的创作境界。他以一己的心灵、一己的眼睛,去观察、体验复杂的社会与人生,象林间枝头的一只鸟,管自沐阳光、栉风雨、捉小虫,管自展开歌喉,婉转鸣唱。他放开一支笔,任其自然的写出自己的所思、所感、所欲、所求。象苏东坡似的,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这是一个多么让人钦羡的自由境界,古往今来,又有几多人能够真正达到这种境界!

  读一读梁实秋谈音乐的一段话,或许会心人会肩所得的:“在原则上,凡是人为的音乐,都应该宁缺毋滥。因为没有人为的音乐,顶多是个寂寞。而按其实,人是不会寂寞的。小孩的哭声、笑声、小贩的吆喝声、邻人的打架声、市里的喧豗声,到处‘吃饭了吗,?‘吃饭了么’?

  的原是应酬而现在变成性命交关的回答声——实在寂寞极了。还有村里的鸡犬声,最令人难忘的还有所谓天籁。秋风起时,树叶飒飒的声音,一阵阵袭来,如潮涌,如急雨,如万马奔腾,如衔枚疾走;风定之后,细听还有枯干的树叶一声声地打在阶上。秋雨落时,初起如蚕食桑叶,窸窸嗦嗦,继而渐渐沥沥,打在蕉叶上清脆可听。风声雨声,再加上虫声鸟声,都是自然的音乐,都能使我发生好感……然而此中情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古今所有妙文,不管可以罗列出多少艺术特点,但最根本的,恐怕还在于其间都蕴含了“味之者无极”的一点“味”。有味,也正是《雅舍小品》在艺术上的最大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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