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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木清华(15)


  初次会晤约有半个小时,程季淑不健谈,而且不可避免的带有“几分矜持”。梁实秋很识趣,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起身告辞。他又特别聪明,告辞之际没有忘记“先约好下次会面的时间与地点”。

  梁实秋不愧为外国文学爱好者,深深懂得“人类的历史就是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个花园里开始的”。他把第二次会面的地方安排在了中央公园。正是在中央公园里,梁实秋同程季淑正式开始了他们富有诗意的罗曼史。他们在这里,一次又一次的秘密幽会,畅谈心曲。幽静的水树、雅洁的来今雨轩、明丽的春明馆、以及“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季皆宜的四宜轩,到处都留下了这对情侣的踪迹。使梁实秋日后每一想起都还激动异常的,是一个大风雪的日子。那天他们双双爬过水榭旁边的土山,钻出一个乱石堆成的山洞,跨过小桥,来到四宜轩。因为天气不好,没有一个游人,只有一个殷勤的茶房偶而来送一次茶水。真是一个谈情说爱的理想场合,他们含情脉脉,互相注视着,象瓜熟蒂落一般自然,终于“初次坦示了彼此的爱”。

  另有一次趣事也发生在四宜轩。

  这回是梁实秋,程季淑同黄淑贞小姐三个人在一起,在四宜轩前平地的茶座上,要了一壶清茶,慢慢地品啜着。忽然,梁买秋在相隔不远的茶桌上发现他父亲同几位朋友也在品茶消闲。几乎与之同时,父亲也发现了他,并且立即站起来朝他们这边走来。这一下弄得梁实秋好不尴尬。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倒是父亲显得很热情大方,老人家同两位小姐一一打过招呼,寒喧了几句,随后代他们付过茶资就离去了。回家后,父亲问梁实秋:“你们是不是三个人常在一起玩?”“不,黄淑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梁实秋据实回答。父亲沉思有顷,慢慢地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也好”。梁实秋高兴地点点头,认为老人家确有眼力。

  从这之后,每隔段时间,父亲总忘不了塞给儿子一些零钱。起初,梁实秋还红着脸和父亲客气,推辞不要。父亲认真地说:“拿去吧,你现在需要钱用。”日后每念及老人家的这些举动,梁实秋眼睛里都要涌上热泪,他说:

  “父亲为儿子着想是无微不至的。……我们后来婚姻成功多亏父亲的帮助”。爱情给梁实秋的生活镀上了一道虹彩,同时也化为激发起诗人汹涌诗情的创作源泉。和西子湖畔那帮年轻的湖畔诗人同时,梁实秋也以全副热情投入了爱情诗的创作。他把无限情意浓聚在一首首优美秀丽的诗中,奉献给自己的爱人:

  “吾爱啊!
  你怎又推荐那孤单的枕儿,
  伴着我眠,偎着我的脸?”
  醒后的悲哀啊!
  梦里的甜蜜啊!我怨雀儿,
  雀儿还在檐下蜷伏着呢!
  它不能唤我醒——
  它怎肯抛了它的甜梦呢?

  “吾爱啊!
  对这得而复失馈礼,
  我将怎样的怨艾呢?
  对这缥缈浓甜的记忆,
  我将怎样的咀嚼哟!”
  孤零零的枕儿啊!
  想着梦里的她,
  舍不得不偎着你;
  她的脸儿是我的花,
  我把泪来浇你!

  这首题为《梦后》的诗,写尽了《诗经》中所谓“寤寐无为,辗转伏枕”的恋人情状。据诗人自己说,这还是一首记实之作:“故实是起于季淑赠我一个枕套,是她亲手缝制的,在雪白的绸子上她用抽丝的方法在一边挖了一朵一朵的小花,然后挖出一串小孔穿进一根绿缎带,缎带再打出一个同心结。我加获至宝,套在我的枕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伏枕一梦香甜,瞿然惊觉,感而有作”。

  年轻恋人的心是那么敏感而多情。一幅枕套引出了一首《梦后》,不久程季淑赠送梁实秋的一方丝帕又引出一首情韵更浓郁的《答赠丝帕的女郎》。诗中唱道:

  那斑烂的痕迹,
  是我的泪痕,还是你的?
  早片片的综错吻合了,
  又何须辨识!
  吾爱!
  我要寄回你的丝帕,
  让它满载着香吻,回未,
  重新把我的唇儿温过!我的心啊!
  若终于哇的一声呕出,这块丝帕。
  便是你的棺椁!
  帕上怎有这般香气沁人鼻脾?
  不是花香,不是露香,
  是吾爱遗下的呼息。
  灵魂脱离躯壳的时候,
  我愿裹在帕里,
  钻在丝纹的隙缝里!

  爱情的力量是无边的,似乎每一缕情思都可织成灿烂的云霞。有一次约会,梁实秋先到,久候季淑不至,只好废然而返。事后虽然弄清是出现了意外情况,但心底的波澜仍难以平息。后来,他把此事当作谈资讲给闻一多听,受了闻一多一顿责备:“你不知道尾生的故事么?《汉书·东方朔传》注:尾生,古之信士,与女子期于桥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梁实秋听后,耸然动容。归家后凝神结虑,精心构思,写成了一首叙事长诗《尾生之死》。

  梁实秋极其珍重自己的情诗。一日,曾大着胆子拿给父亲看,父亲“笑笑避免批评”,但建议自制一部分诗笺。梁实秋高兴万分。当即父亲出钱筹办,由梁实秋自己设计图案。他“用双钩饕餮纹加上一些螭虎,画成一个横方的宽宽的大框,框内空处写诗”,由荣宝斋精印。精美豪华,高雅漂亮,清华的同学见了,无不喷喷称美,艳羡不已。

  公平地说,梁实秋的情诗较之“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湖畔诗人的作品,确表现出另一种特色。他们都具有年轻人的热烈、直率、纯洁;但比较起来,梁实秋的作品则更透着几分端庄典雅、清新脱俗。当年,汪静之曾因一行“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诗句,引起诗坛的一阵轩然大波,许多守旧派人士据此向新文学发起了进攻。放过这场斗争的政治性质不谈,平心而论,如单从文学自身着眼,难以否认,那样的诗句确也存有令人垢病的轻浮之处。

  一九二三年八月,已在清华学校毕业的梁实秋,就要放洋赴美了。离开北京一星期前,他与程季淑在劝业场玉楼春聚餐话别。那天,季淑例外地点了一道叫做“两做鱼”的苹,孰料饭馆恶作剧,故意作弄两个情人,把本该“一鱼两做”的程序弄成把一条鱼半烧半炸,结果两个人“面面相观,无法消受。”几十年后,他们的女儿梁文蔷每次陪双亲下饭馆,总忘不了开一句玩笑:“妈,你要不要吃两做鱼?”

  临别之际,梁实秋送给恋人一块手表,而程季淑送给情郎的,是一幅亲手织做的丝帕:“平湖秋月图。”老父亲的送别礼,除掉一千块大洋外,还特意在儿子的行囊里放进同文书局发行的石印大字本《前四史》,沉甸甸的共十四函,谆谆告诫儿子要时刻以故国文化为念。至于梁实秋自己,估计到出国后一定会思念家乡,在治备行装时还特制了一面一丈多长绸质大国旗。后来在美国,除了父亲送的十四函线装书压根就没打开过,使梁实秋隐隐感到内疚外,其余的大都发挥了极大作用。大国旗在包括追悼孙中山先生逝世在内的许多集会上,都派上了用场。季淑送的“平湖秋月图”丝帕,被艺术鉴赏水平极高的闻一多发现后,不禁击节叹赏,立逼着梁实秋到一家配框店装配了一个“最精美而又色彩最调和的框子,”悬挂起来后,震住了许多喜爱艺术的美国人,一致称赞“是不可想象的艺术作品”。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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