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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在旅途(1)


  一(1928—1926)

  一、唐人自何处来?

  1923年8月的一天,清华学校六十多名癸亥级同学,在上海浦东码头上登上了美国的远洋客轮“杰克逊号”。临行前,学校里发给他们每个人三四百元治装费,一个个穿戴得西装革履,煞是齐整。但在即将远离故国之际,他们的心情是很沉重的。特别当船上的小乐队吹奏起送别的凄伤曲调时,愈发为这种游子增加了黯然销魂的情调。梁实秋说:“我抚着船栏,看行人把千万纸条抛向码头,送行的人拉着纸条的另一端,好象是牵着这一万二千吨的船不肯放行的样子。等到船离开了码头,纸条断了,送行的人群渐渐模糊,我们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木然的神情。”

  但年轻人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没过多久,他们的心情就逐渐恢复过来。在船上,他们或者举行“同乐会”,全体聚在一起疯狂地玩闹;或者约上二三知己,到甲板上眺望海洋风光。海上的风景虽然单调,但在会心人眼中也白另有一番情韵:“天连水,水连天,不住的波声漰湱。好多只海鸥绕着船尾飞,倦了就浮在水上。一群群的文鳐偶然飞近船舷,一闪而没。我们一天天的看日出日落,看月升月沉。”

  比起其他同学,梁实秋还获得更多一层收获。在船上,他先后结识了两位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许地山和冰心。他从前在《小说月报》上早拜读过许地山的《缀网劳蛛》、《空山灵雨》等作品,印象特深,以为“具有特殊的格调与感人的力量。”如今亲炙风范,更增加了他对许地山的好感。他的总体感觉是:许地山的仪表“颇不平凡,蓬松着头发,凸出的大眼睛,一小撮山羊胡子,八字脚,未开言先格格的笑。和他接近之后,发觉他为人敦厚,富热情与想象,是极有风趣的,许多小动作特别令人发噱”。

  由许地山的介绍,他又认识了颇负盛名的冰心女士。当两人初次见面时,梁实秋却不免有些发窘。原来,在这之前,他读过冰心的诗集《繁星》与《春水》,很有些不以为然。后在《创造周报》上著文批评,评判相当严酷。一则说“冰心女士只是当代的小说作者之一,而在诗的花园里恐怕难于长成蕤葳的花丛,难以结出硕大的果实,”继则说:“我从《繁星》与《春水》里认识的冰心女士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终则断然以为“《繁星》、

  《春水》这种体裁,在诗国里面,终归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这样的诗是最容易做的,把捉到一个似是而非的诗意,选几个美丽的字句调度一番,便成一首,旬积月聚的便成一集,”“总结一句,冰心女士是一个散文作家、小说作家,不适宜于诗;《繁星》、《春水》的体裁不值得仿效而流为时尚。”他还进而从根本上否认冰心有写诗的才能,说她(一)表现力强而想象力弱;(二)散文优而韵文技术拙:(三)理智富而情感分子薄。公正地说,梁实秋的评论文章确表现出过人的眼力。对当时诗坛的萎靡不振痛下针贬,也正是一个严肃批评家应尽的职责。但文章墨迹未干,批评者和被批评者却在偶然中走到了一块,无论怎么说,总使人多少有些别扭。

  所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情形相当的尴尬:“您到美国修习什么?”梁实秋问冰心。

  “文学,”冰心回答。随即反问了一句:“您修习什么?”

  “文学批评。”

  一共就这么一个来回,“话就谈不下去了。”多亏许地山发觉场面有些僵,急忙插进来谈笑了一阵,才使两个人摆脱了窘境。

  但相处没有几天,梁实秋发觉冰心女士绝不是那种胸怀狭隘之辈。她尽管表面上“对人有几分矜持,”骨子里可是一个与人为善、宽厚待人的热心肠人。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共同的思想基础和性格气质上的相近,梁实秋和许地山、冰心很快便结成了知心朋友,并立即开始了他们的共同事业。

  这儿所说的“事业”,指的是他们齐心协力在船上办起了堪称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独一无二的“刊物”。

  他们都是文学家,时刻都在系念着自己的事业。海上航行,有的是时间。于是相约分头写作,办一份名为《海啸》的壁报。写出来的东西就张贴在客舱入口的一个醒目处。内容是创作与翻译并蓄,篇幅以十张稿纸为限,三天一换。长于绘画的梁实秋动手设计了报头,他“仿张海若的‘手摹拓片体’涂成隶书《海啸》二字,下面剪贴杰克逊总统号专用信笺角上的轮船图形。”参与这项事业的还有顾一樵等人。

  梁实秋那些日子兴致勃勃,创作欲极为高涨。他翻译外国作品,还写诗。在一首名为《海啸》的诗中,他再次表达了对日渐遥远的祖国和亲人们的无限思念——

  月出神的骚士!你想些什么?可是眷念着锦绣河山的祖国?若是怀想远道相思的情侣——明月有圆有缺,海潮有涨有落。

  请在这海上的月夜,把你的诗心捧出来,投入这水晶般的通彻玲珑的无边天海!

  《海啸》出到若干期后,他们又异想天开,从中精选了十四件作品,办起一个专栏,并寄回国内的《小说月报》。梁实秋在这之前同文学研究会本无瓜葛,想来这次是利用了许地山和冰心的关系吧。梁实秋对这十四件作品印象特别深,半个多世纪之后还能毫厘不爽的记起它的目录:

  海啸 梁实秋
  乡愁 冰心女士
  海世间 落华生
  海鸟 梁实秋
  别泪 一樵
  梦 梁实秋
  海角底孤星 落华生
  惆怅 冰心女士
  醍醐天女 落华生
  纸船 冰心女士
  女人我很爱你 落华生
  约翰我很对不起你 C.ROssetti 梁实秋译
  你说你爱 KeatsCHL译
  什么是爱 K.Hamsun 一樵译

  9月1日,“杰克逊总统号”抵靠美国西雅图市。经受了数十日海上颠簸之苦,现在,那个陌生的国度终于就在脚下了。六十多名学子一齐抛起帽子,向着码头岸边的人群欢呼致意。

  然而,甫一登岸,在一刹那间,他们的心情忽然又是一变。现在,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痛切地意识到:亲切可爱的祖国和亲人遥远得将只会在梦中出现了,从此之后,在别人的心中,他们变成了流浪在异国他乡们异域人。一阵乡愁袭上心头,并立即在同学们之间蔓延扩展开来。他们谁都不再说话,但又都十分清楚彼此的心情。用染实秋的话说,“初到异乡异地,那份感受是够刺激的”。

  按照预先的安排,他们在西雅图市青年会宿舍稍事休息后,大部分同学登上东行的火车,出发到自己的目的地去了。宿舍里只剩下去科罗拉多泉的少数人。梁实秋和一位名叫赵敏恒的同学分在一间宿舍。时已夜晚,寒气袭人,情形十分凄凉。梁实秋后来回顾当时的情景说:“寝室里有一张大床,但是光溜溜的没有被褥,我们二人就在床上闷坐,离乡背井,心里很是酸楚”。正在凄然欲泣之际,忽然,一个姓孙的同学闯了进来,进门就说:“我方才到街上走了一趟,我发现满街上全是黄发碧眼的人,没有一个黄脸的中国人了!”

  听了这话,梁实秋还撑得住,但赵敏恒再也忍受不了,“哀从衷来,哇的一声大哭,趴在床上抽噎”起来。经受这种“刺激”,在梁实秋还是平生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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