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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仕在北洋·幕府二十年 第七章 天子足下(4)


  不知不觉两人又从傍晚聊到深夜。现在已是深秋季节,窗外又飘起细雪,窗内两人仍是在如豆灯光下坐谈。炭火仍生着,暖烘烘地令人似睡非睡,与数年前的一幕多么相似啊!那时两人纵谈天下,臧否人物,意气横生。数年后的今日,却是举国一片疲怠欲死模样。比起数年前的景象更令人伤感。整个朝廷都似乎在暖烘烘的炉火旁昏睡,不知一场飓风即要吹到。

  两人虽然已很疲倦,却了无睡意。辜鸿铭即对梁敦彦说道:“今晚,咱们索性再来个彻底长谈,你也不必走了。想来吹了半日,肚皮也饿了。我已命人准备了酒菜,咱们边喝边聊,定可驱驱寒气。”

  当下遂命人将酒菜摆上来,两人先喝了杯酒,辜鸿铭开口又说道:“崧生兄,香帅的一件本领,我是比较佩服的。”

  “哪一件?”

  “香帅当年亟力为国图富强,但过世后,债务累累,不能清偿,一家大小八十余口,几乎无以为生。每一思之,即令我黯然神伤。”

  两人一阵叹息,接着辜鸿铭大声说:“身本国末,一国之人皆穷而国家能富强的,从来就没有过。中国今日不求富强则已,若要求富强,则必用袁世凯辈,盖袁世凯辈欲富其国,必先谋其身,此所谓以身作则。”

  梁敦彦听得绝倒,二人相与大笑,辜鸿铭忽告诉他说:“这袁世凯是一个贱种。”

  梁敦彦听他如此一说,心下一愣,颇为疑惑,袁世凯家世不是还不错吗?即问道:“此话怎讲?”

  “说起来话就长了。不久前,有个洋人与我吹牛,他问我,他们西方人种族有贵贱之分,能不能识别。我说不能,他便告诉我:‘凡我们西方人到中国,虽寄居中国很长时间,形体不变、状貌如一的,必是贵种;若一到中国,居住未久,便形体大变、挺胸凸肚的,必是贱种。其间缘故很简单,中国食品,价格便宜,贱种一到,即放口大嚼,不用多久便会膘肥体壮。’你看那袁世凯甲午战争以前,本一乡曲穷措大、无赖之徒,不久暴富暴贵,位至北洋大臣,于是造洋楼,置姬妾。等到解职还乡,又营造府第,广置园圃,穷奢极欲,于享乐一道无所不至其极。与西洋人之贱种一到中国,便敞开肚皮大嚼,有何差别!庄子曾说过,嗜欲深者,天机必浅。孟子说,养其大体为大人,养其小体为小人。所以别人称袁世凯为豪杰,我却认为他不过贱种一个而已。”

  听得梁敦彦鼓掌大笑,说:“汤生,你这张嘴太过刻薄了。”

  穷居幕府二十余年的辜鸿铭,沉郁下僚,宦海浮沉,骨鲠在喉,令他常郁懑不已,其志难伸,常议人论事,尖酸刻薄,如今梁敦彦这么一说,辜鸿铭叹道:“在如此天下,你我唯只一张嘴还能胡说八道,为何又要虐待它呢?说说也可免得憋出毛病来,别人能刮地皮,争官做,你我过过嘴瘾,又有何不可呢?”梁敦彦深有同感,说:“当年在香帅手下,有许多遗闻逸事,哪几件没有你老兄呢?这且不说,只是目下,我还有一事不明,现今国会请愿汹汹,汤生兄有何看法?”

  1908年,光绪和慈禧死后,载沣即以预备立宪笼络人心,宣称1909年内各省成立谘议局,一帮早在1906年清政府预备立宪时,就已行动起来的立宪党人,现在积极从事成立各省谘议局的活动,以控制各省谘议局。同时于1909年10月纷纷宣扬早开国会,组织各省谘议局到北京请愿。后来,先后连续组织了四次请愿,清政府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令立宪派人士伤心绝望,具称,“希望绝矣”!此时正热热闹闹。

  辜鸿铭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国会请愿,令人有说不清的感觉,香帅生前,就不敢轻言宪政。此时我想起了诸葛武侯的前出师表,那才真是一篇货真价实的国会请愿书,武侯所谓宜开张圣听,即是请开国会。所谓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即是请立宪。西洋各国当日所以开国会立宪者,其命意所在亦只欲得平明之治耳。现在朝廷果能开张圣听,则治必明。如此,虽无国会亦有国会,不如此,虽有国会亦如无国会。如朝廷能视官民上下贵贱大小俱为一体,陟罚臧否,无有异同,则治必平。如此,虽不立宪亦是立宪,不如此,虽立宪亦非立宪。所以我说出师表就是一篇真国会请愿书。

  “今日各省代表所请者,不过是发财公司股东会,非真国会也。因为真国会之意即在得平明之治。得平明之治,则上下自为一体,然后国可以立。股东会之意在争利权,一国上下皆争利权,无论权归于上、权归于下,国已不国,还谈何权利呢!”

  粱敦彦听后,不禁问道:“只是你这般说来,以君子之心视人,如果是一个公司,大家以君子待经理,不查帐,无报告,卷款不追究,谁来投资呢?”

  辜鸿铭听完,不禁脸有怒色:“天下之道只有二,不是王道,就是王八蛋之道。孟子所谓道二,仁与不仁而已。”

  二人这一长谈,不分白天黑夜,从朝廷到民间,从官僚到百姓,从西洋到中国,一阵神吹海聊,把一腔书生意气,报国经世之意致用无门,发泄个透。两人虽已来京,列名外务部,然不过帝国千万官僚之不足道一员而已。虽然有致用报国之心,却是无所措手脚,朝野上下,浑浑噩噩,令人窒息,心中愤懑,压抑不住,发泄出来。

  此时,东方已白,酒已罄,人意已阑珊,辜鸿铭二人举目一望,但见整个京师已蒙上白朦朦细雪一片,显得白茫茫一片世界,一股凉气渗人,路上行迹,全被细雪蒙住,神思恍惚间,二人真有今夕何夕,不知何所去的感叹,不禁齐出长长一声叹息。

  不久,辜鸿铭从快要断气的大清王朝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功名。1910年1月19日,年仅三岁的宣统皇帝宣布赏赐进士。此时科举早废,所以只有颁赏进士。辜鸿铭以“游学专门列入一等”的资格,获赏文科进士。和他同榜的还有严复和他的学生伍光建。另外还有一位叫王劭廉,名次是严复、辜鸿铭、伍光建、王劭廉。文科进士之外,詹天佑、魏瀚获赏工科进士。令辜鸿铭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名次居然排在严复之后,夹在师徒二人之间,心中有些不平,对人愤愤然说:“严复不过把人家种的东西培养一下,人家已经倾倒的东西扶一下,有何创见?有何贡献?”

  言下大为不平,颇有看不起严复这位被奉为近代翻译鼻祖的意思。而他辜鸿铭也是搞翻译的,不过他是首位把中国典籍译成西文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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