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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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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来说说从前上书房时候儿一天到晚怎么过的。天天儿大清早七八点钟吃完了点心就去上学。书房在一个西跨院儿,离我们住的正房不过一两分钟的路。第一件事就是背书。先么背昨天上的新课,大概有一二百字的功课吧。起头儿上的少一点儿,后来慢慢儿加多,比方头一天上《论语》就只从“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之谓言效也”……一直到“‘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连先生选的几句朱注也得背的,一共就差不多一百字了。背完了新课背带书。什么叫“带书”呐?就是除了昨儿上的新课以外,把前五天的课一连串背一道,这个乍一听好像很难,其实倒比背新课容易。因为这五课里头的第五课昨儿已经背过一回了,第四课前儿背过一回,昨儿的带书里又背过一回,就是背过两回了,……这么样儿算起来带书起头儿的一课是背过五回的念的烂熟的书,连今天就是第六遍了。所以我们从前把一部《论语》从头儿到尾背一遍不算回事儿。 背书的时候儿把书翻开来给先生看着,自己就站得他旁边儿背,因为老得拿背冲着他,所以才叫“背书”煞。有时候儿一头儿背书,一头儿还把身子两边儿那么晃悠。有的不规矩的学生趁先生不在意的时候儿就偷偷儿回过头来看一眼。可是哥哥跟我都不敢干这事儿。背完了带书就上新书了。不是我刚才说的,这个先生讲书讲的清楚极了,讲完了书,又把新字都另外写下来。新书上完了么,差不多儿是吃早饭的时候儿了——从前人管一天的第二顿饭叫早饭,第一顿叫点心,现在人跟着南边话管点心叫早饭,管晌午那顿叫中饭或是午饭了。我们多半儿回去跟家里一块儿吃饭,吃完了马上又回到书房去上学。先生就多半儿一人儿在书房吃。 下半天第一样儿事就是写大字。那时候儿我还小,不能写小字,我想我哥哥已经起头儿写小字了,可是我还只写一两寸的大字。写完了字就念上半天刚上的新书,念新书得念好几十遍。怎么记得清念了几遍了呐?法子是用两个小纸条儿,上头写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夹得书里。念完了一遍,就把一个纸条儿拉出来一点儿,让个“一”字儿露出来。念完了第二遍,把纸条再拉一下儿,就把个“二”字也露出来了。这么样儿念完了第九遍,再念到第十遍就把这个纸条儿整个儿又推进去,把第二个纸条儿的“一”字儿给拉出来,这就算是单位上变了“零”,十位上有了个“一”了。这样一直念到两个纸条儿都抽完了又推进去,就念了一百遍了。 可是我们先生很少叫我们念一百遍的,并且不用念到一百遍就念熟了背得出来了。可是叫我们念多少遍就得念多少遍。有时候儿有的学生偷书。什么叫偷书呐?不是把书偷走了的意思,是念了一遍把纸条儿多拉几遍的意思。比方念完了第二遍,不从“一”拉到“二”,一拉就拉到“四”,这就是偷了两遍书了,为什么要偷书呐?因为书房里谁先念完谁先走,可以早放学。不过偷书自己吃亏,因为你念的遍数不够,第二天背不出来又得挨骂,又得补念。我们哥儿俩都胆儿小不敢偷书,生怕先生看见了骂。偷书的事情是听见别人家书房里的事情。 书房里我们三个学生岁数儿不同,念的书也不一样,所以同时大声儿念起书来,满书房哇啦哇啦的不少声音。有时候儿先生自己也打起腔来念他自己的书,声音就更热闹。这样儿念书的法子到处儿很通行,后来我在常州念高小,在南京念中学念《古文辞类纂》的时候儿,一屋子里有几十个学生,虽然程度一样,可是不同时念一样的东西,所以声音闹得更乱。 我们念起书来不是照平常念字或是说话的声音念,总是打起腔来念的。念书的调儿不但一处一处不同,就是在常州一处,看念什么东西用不同的什么调儿。念四书有四书的调儿,念诗有念诗的调儿①,念古文有念古文的调儿。可是照我们家的念法《诗经》不算是诗,是像四书那么念,是一种直不拢统的腔调,五经里头左传又是像古文那么念的,腔调拉得又婉转一点儿。我还记得我父亲第一次给我上《左传》,教我念: 【①关于常州吟诗可以参阅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庆祝董作宾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拙著《常州吟诗的乐调七例》,页467—471,台北1961。】 我听了起头怪不好意思那么样儿哼哼儿,还哭了一个呐。——不知不觉的说说说到后头的事情了,现在再来说冀州书房里一天念书的事儿。我们虽然可以先完先走,可是不到四点半不许走。我过过就看出来书房对面儿墙上的太阳影子每天到了什么地方儿就是四点半了,就可以走了。可是过了个把月以后,我又觉出来影子到了那地方,时候儿又不对了。我们书房的墙上并没挂钟,所以得等先生告送我们时候儿。固然谁都知道冬天天短,夏天天长,可是每天四点钟太阳影子不老在同一个地方儿,这个道理我那时候儿还没想得通——甭说想得通,我压根儿就没想。 还有一样儿下半天常指望的事情是吃点心。我们吃饭吃得很早,到了两三点钟又饿了,所以家里总送点心到书房里给我们,面啊,烧饼啊,夏天就吃西瓜,差不多儿每天下午总有一顿点心。我们每一个人就在书桌儿上吃,吃完了马上又哇啦哇啦的念书,也不怕吃了东西就念书会停食,小时候儿是身体好也不知道还是不懂事,横是就没想到那些上头。 一天放了学么,就随便玩儿什么。可是晚上多半儿还要念诗。诗全是我母亲教的。母亲是那时候儿很有点儿才的女人。能写诗,能填词,写的一笔好字,还有昆曲也好,又能唱又能吹。虽然他没教过我昆曲,可是我想我后来喜欢弄音乐多半儿是从我母亲传下来的。可是吹笛儿倒是我父亲教我的。不知道怎么样儿母亲不教我吹唱,只教我吟诗,大概因为唱唱儿是玩儿,吟诗是念书,不过诗比别的书轻松一点儿,所以让我们晚上念。我倒的确觉着比白天的书好玩儿一点儿,并不拿他当太重的功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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