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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他痛苦地更衣起床,怕吵醒了黄仲玉,悄悄地步入书房。窗外天色未明,正下着濛濛的细雨。他在叹息中又想起了三月下旬的那个晚上,准确地说,是3月26日的晚上。那是在北京医专校长汤尔和博士的客厅里,这是一间西式风格的屋子,墙上悬挂着一张油画。一侧是两张旧式单人沙发,呈八字形分开。蔡元培和汤尔和就坐在沙发上,好像是一对判官。对面是一张雕花圆桌,两把椅子上坐着沈尹默和马叙伦,犹如那带点阴森气的牛头马面。在吊灯昏暗的光线下,蔡元培看上去非常疲倦,靠不停地喝浓茶强提起精神。

  北京的空气越来越恶劣了,北洋政府已开始不安,开始对他和北大恫吓和施加压力。前几天,徐世昌亲自召见了他。今天,这位大总统又指令教育总长傅增湘致函蔡元培,要北大停止越轨行为。傅增湘也是翰林出身,只能无奈地写信规劝几句。他自己心情不好,就请傅斯年代为执笔回了封语气委婉的信应付了事。今夜,汤尔和出面请他来,就是想商量如何对付北洋政府之事。

  汤尔和知道他不想撤换陈独秀,但仍苦口婆心地极力劝说:

  “孑民兄,现在陈独秀已成众矢之的,成了关系北大存亡的矛盾焦点。我看还是趁学制改革,撤销文理科界线之机,免去他职务算了。此人对北大有过功,但也有过。为人实在太霸道,去年五月,居然连我也敢在《新青年》上随意乱骂。唉!我们也是从大局出发建议呀。总不能为一个有争议的人,牺牲整个北大,牺牲整个北方读书人赖以生存的机关。孑民兄,我们可为多年老友了,按目前的时局,要想实现你教育救国的宏愿,只有这一步棋了。我们若解聘了陈独秀,对胡适之也是个制约。这两个皖人,一唱一和,北大在社会上的诸多是非,都与他们的闹腾有关哩。”

  见蔡元培一直板着脸,沈尹默和马叙伦也不敢插话。但是很明显,他俩的态度是和汤尔和一路的。在当时的北大,汤尔和与沈尹默,是被众人公认的谋客。蔡元培平时对他们言听计从,这已不成什么秘密了。

  可是今天,任凭汤尔和软硬兼施磨了几个钟头,蔡元培仍不表态。最后他绷着脸站了起来,有点意气用事地说:

  “谢谢诸位的好心,但这些事我都不怕。我忍辱负重至此,皆为学校,但忍辱是有止境的。北京大学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身上,与陈、胡二人毫不相干。况且,我年初还和玄同说过,驱逐陈仲甫,除非‘上谕’将我革职。我不能为了迎合外人的心,而做让林琴南之流高兴的事。”

  沈尹默总是在关键时候插话。他举起几份报纸说:

  “光是凭旧派的谣言,当然不是解聘仲甫的理由。只怪这位先生太不检点,被人抓住了把柄。看今天的报纸,又在传他有嫖娼之事。还说他因争风吃醋,抓坏妓女的私处呢。倘若再让他任文科学长,大学不斯文扫地了吗?”

  蔡元培记得自己冷冷地盯了这位“鬼谷子”一眼,反问道:

  “你就这么相信报上的谣传?你亲眼见过吗?”

  马叙伦见沈尹默窘住了,突然站起来证明道:

  “我们虽然没见过,但一次仲甫酒后私下言谈时曾吹过牛。说他去逛过八大胡同,还说北京的妓女比上海有味多了。”

  “夷初、尹默说得极是。记得去年此公还参加了进德会,该会不是有‘不嫖之戒’吗?””‘

  汤尔和得意地眯起眼睛,一会儿瞅瞅沈尹默,一会儿又瞅瞅马叙伦。

  沈尹默连忙附和道:“有!有!进德会基本三戒是:不嫖、不赌、不娶妻,不嫖首当其冲呢!”

  见蔡元培沉默不语,汤尔和又紧逼了一句:

  “‘私德不修,祸及社会’,孑民兄,这话可是你说的呀!陈独秀私德太坏,这是我和尹默、夷初当初没有想到的。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极力向你推荐。唉2事到如今,说起来我们也有责任呢。”

  汤尔和的话真正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微微蹙紧了眉,脸色已开始发青。好半晌,才说:

  “现在张厚载正造谣说陈独秀已被辞职,我如果辞掉他,不正证明了张的谣言是原本不错的吗?”

  沈尹默见他口气有所松动,连忙接住话茬子说:

  “校长过虑了,张是说他去职后到了天津,实际情况是北大调整制度,不设学长,仲甫他是体面下台,不同于辞职。何况正在出国的理科学长夏元琛和代理学长秦汾也同时免去,更是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台阶。再说他不当学长,还可聘为教授,这也不同于张的流言呀!”

  三个人的轮番进攻将他的心彻底搅乱了,他敦厚朴实的脸上满是凄苦、抑郁的表情。攻击陈独秀私德,确实是最令他头痛的事。林琴南等人的攻击并不可怕,这是学理之争。陈、胡、钱、刘四支大笔足可抵御各方进攻,自己也可披甲上阵,况且还有李大钊、豫才和傅斯年又在一旁助威。可是私德?嗳!讨厌的私德呵!

  那天三人告辞出门时,已是深夜了。弯弯的下弦月不时地穿出云层,给静寂无声的北京医专校园抹上了一层神秘的凉意。可是就在第二天,校园内外就传开了陈独秀将被解职的话。胡适甚至听说了汤宅密谈之事,跑来为陈独秀大鸣不平。他不好意思将账记在蔡元培身上,只能怨汤尔和听信谣传,怪沈尹默和马叙伦在背后捣鬼。

  现在想想自己确实有点浑,不!简直浑透了。大约是前天吧,沈尹默听说仲甫快要回京,马上跑来催他快开会造成既成事实。还说全北京都传遍了,长痛不如短痛算了。自己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将此事提前了,连招呼都忘了跟仲甫打一声。唉!仲甫回校后会怎样伤心啊?

  他又想起当年三顾小旅社请仲甫出山的情景。想起了仲甫为辅佐自己,为北大的今天付出的心血和遭受的压力。真是肝胆欲碎,愧疚地独自流起泪来。

  他决定亲自上门去向仲甫解释赂罪,挽留他先接受聘约,给假一年,在下学年开一门宋史新课。只要一有机会,只要对方愿意,他还可以设计一些新的职务,譬如聘请他出任总务长之类的等等。

  三天以后,南行而归的陈独秀碰巧在回寓所途中遇到了汤尔和与沈尹默。陈独秀怒目而视,脸色极其可怖。两人见不是滋味,只得匆匆低头而过。而胡适反应最为敏感,他不无担扰地对傅斯年说:

  “仲甫的性格是一受压就要反抗,我担心他从此因怨恨将更加激烈,大谈而特谈政治了。”

  他匆匆跑去安慰和挽留这位当初请他来北大的兄长。陈独秀虽然也把账记在汤尔和等人身上,但对蔡元培听信流言也感到窝囊。他面容沮丧地说:

  “走是迟早的事,当初老蔡请我来,我说过先干三个月试试,想不到这一干就快三年了。只是现在废去职务,让林琴南一班人看了笑话。所以这次不是我丢面子,而是整个新文化运动丢尽了面子。”

  说着说着,这位刚强的汉子心头一酸,委屈地侧过脑袋,落下几滴热泪。

  果然,没过几天,当胡适翻开《每周评论》第十八号时,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仲甫越来越左倾了!”

  陈独秀在《二十世纪俄罗斯的革命》一文中,激昂地写道——

  二十世纪俄罗斯的社会革命,当时的人都对着他们极口痛骂;但是后来的历史家,都要把他们当作人类社会变动和进行的大关键。

  胡适记得不久前陈独秀自己就骂过,好像是在第四号的《每周评论》上。好像陈独秀说过“十月革命,是平民压制中等社会,残杀贵族及反对者”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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