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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曲声凄婉,像孤雁,像中天的鹤唳,更像是深山古寺中的雨打霜枝。张居正听得怔忡,脸色也是愈加严峻。王篆在一旁小声说:“那就是玉娘。”张居正微微点点头。小亭子那边,曲声又起了:

  老冤家我待你金和玉,
  你待我好一似土和泥。
  到如今你坐牛车回故里,
  我泪眼儿已枯,容颜儿憔悴。
  自古红颜多薄命,有谁知
  我命薄如纸,气弱如丝。
  苍天哪,痴心人是我
  谁又能说,负心人是你……

  接下来是琤琤琮琮的琵琶声,万语千言尽在指间缭绕,或激愤,或幽怨,或痴情,或凄绝…

  张居正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曲声终了好一会儿,他才抚髯叹道:

  “吴侬软语,痛哉斯情!”

  刘朴看天色已经黑尽,在一旁赔着小心禀道:“首辅大人,请进屋先歇着,小的这就去把玉娘喊过来。”

  “她眼睛看不见,不要吓着她,”张居正抬脚踏上山翁听雨楼的石阶,临进门时,又回头问,“玉娘旁边好像还有两位女子,她们是谁?”

  “啊,这是学生家中的两个丫环,”王篆赶紧回答,“我临时差他们到这儿来服侍玉娘。”

  “如此甚好!”

  张居正满意地点点头,一抬脚走进了山翁听雨楼的大门。该楼三层,底层有七楹之大,是严嵩用来宴集宾客开堂会的地方。二楼曲槛回廊,有多间兰薰密室,本属金屋藏娇之处。三楼琴棋书画炉鼎尊彝样样俱全,是嬉恬娱乐之所。严嵩建成积香庐时,已届晚年,在内阁中呆了三十多年,已是云烟过眼风雨不惊,所以才将这座楼命名为山翁听雨楼。他倒台后有人提议把这楼名改掉,继任首辅徐阶却声言积香庐里的一切都不用改动,他说:“置身偎红倚翠声色犬马之中,而不为之所动,才做得须眉丈夫,堂堂君子。”他不但如此说,还为此写了一首绝句:

  谁遣青鸾换鹤俦,
  得风流处且风流。
  他年杖履江南道,
  闲话山翁听雨楼。

  如今,这首诗刻在山翁听雨楼入门处的一座硕大的黄梨木屏风上。张居正进得门来,首先看到的就是这首诗。他在屏风前,对着恩师的外秀内刚的手迹,睹物思人,心里头又产生了些许惆怅。

  华灯初上,在山翁听雨楼一楼花厅旁的一间小室内,已经摆上了一桌淮扬风味的菜肴,这

  张居正特为玉娘备下的。张居正先已入座,少顷,侍女把玉娘扶进来与张居正对面而座,然后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张居正与玉娘两人。

  “屋子里有谁?”玉娘问。

  “你和我。”张居正答。

  “你是谁?”

  玉娘警觉地问,并习惯地摸了摸胸前。张居正细细地审视玉娘,两个多月未见,这位美人儿虽然憔悴了一些,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也神色黯然,但她依然是那么清纯。柔和的鼻翼,温润的香腮,两弯淡淡蛾眉,一张樱桃小嘴,纵是迷惘处,也别有销魂之态。

  “你,你是谁?”见无人回答,玉娘又问了一句。

  “再说一会儿话,你就知道我是谁了,”张居正说着,从冷碟中夹了一片薄薄的肉糕放在玉

  娘面前的盘子里,说,“先尝尝吧。”

  “这是硝肉。”

  玉娘耸了耸鼻子,浅浅一笑说。但并不动筷子。

  “怎么不吃,怕人下药是吧?”张居正说着,便拈了一块到嘴中。

  打从张居正说第一句话,玉娘就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努力搜索回忆,却始终记不起来。但这声音沉稳,有某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对面的这位男人不是浮浪纨绔之流。于是,她摸索着拿起筷子,将那片硝肉送进嘴中。

  “好吃吗?”张居正问。

  玉娘答道:“打来京城,就没有吃过这么正宗的家乡菜了。”

  “你是南京的?”

  “是。”

  “何时进京的?”

  “四个多月了。”

  “这段时间,正值京城风狂雨骤,玉娘,你来得不是时候啊。”

  玉娘凄婉一笑,说:“什么风狂雨骤,奴家不知。”

  “你知,你比我们堂堂七尺须眉,知晓得更清楚明白,”张居正忽然提高嗓门,感叹地说,

  “你不是唱过‘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内铁马金戈’吗?”

  玉娘猛地一怔,脑子里浮现出在京南驿唱《木兰歌》时的情景,顿时脸色涨红,问:

  “你,你是张,张……”

  “对,我就是张居正。”张居正接过话头答道。

  玉娘霍地站起,猛地从怀里抽出那把始终不离身的剪刀,隔着桌子,朝张居正直刺过来。张居正身子一偏,玉娘刺了一个空。她知道刺不中他,便恼怒地拾起桌上的菜盘,朝对面猛砸过去。张居正尽管躲闪得快,但还是溅了一身菜汤。

  守候在门外的王篆与刘朴听得屋内响声不对头,慌忙推门进来,一见此景,脸色都吓得白煞煞的,王篆脚一跺,斥道:

  “大胆玉娘,你怎得如此无理!”

  刘朴更不言语,只是冲上前夺下玉娘手中的剪刀,把她拼命地抱住。

  “你们不要错怪了她。”张居正掸了掸直裰,仍旧不温不火地说道,“让侍女来,帮玉娘收拾收拾,我去换件衣服就来。”

  大约一盅茶工夫,重换了干净道袍的张居正又走进了餐厅。屋子里已经收拾干净,桌上也换了新的菜肴。玉娘坐在屋角,犹自掩面而泣。张居正示意两位侍女出去,他自己斟上一杯酒,一扬脖子尽饮了下去,问道:

  “玉娘,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玉娘抬起脸来,怒气冲冲地说:“是你夺去了高阁老的首辅之位。”

  张居正脸色一沉,责备地说:“玉娘,你怎能如此说话。”

  “你做得,难道我就说不得。今天,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又想如何?”

  玉娘说着,习惯地又把手放在胸前。张居正瞅着她,越发产生了好感。他慢慢呷下一口酒,说道:“玉娘,我知道你此时心境,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样,请坐下说话。”

  玉娘犹豫了一会儿,又摸到桌边坐了下来。张居正往她盘子里夹了一些菜,温和地说:

  “我们边吃边聊,好吗?”

  玉娘未置可否,低头不语。张居正语重心长地说道:“玉娘啊,你一个弱女子,哪里真正懂得什么叫尔虞我诈,又哪里见过真正的铁马金戈!方才,你说我抢了高阁老的首辅之位,焉知这堂堂宰辅,上有皇上的把握,下有百官的监督,是抢得来的么?”停顿了一会儿,张居正又接着问,“玉娘,你家中还有一些什么人?”

  玉娘摇摇头,打从九岁被卖进青楼,她就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张居正接着说:“如果你有一位弟弟,今年才十岁,他老担心受别人的欺负,你作姐姐的,该如何办理?”

  玉娘想了想,答道:“把弟弟保护好,不要让人欺负他。”

  “这就对了,”张居正话锋一转,说道,“当今皇上才十岁,他老担心受高阁老欺负,这才是高阁老下台的真正原因。”

  “哦?”

  玉娘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接着说:“高阁老与我共事多年,他既是我的良师,也是益友,我何曾有半点心思加害于他。那一天在京南驿,你突然出现,我很是为高阁老高兴,挂冠南下,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相伴,纵然是终老林泉,又有何憾?遗憾的是,高阁老视男女私情为不道,竟然辜负了你的一片痴情。”

  “别,别说了。”

  玉娘轻轻摆了摆手,由于戳到了痛处,她低头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玉娘,我把你请来这里,是想帮助你。”

  “帮助我?”玉娘抬起头。

  看着她满脸泪痕,张居正更是动了恻隐之心,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古哲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无情未必真豪杰,这一点,正是我与高阁老的不同之处。昔年在翰林院,同事们曾笑言,男欢女爱之事,应有四个层次:皇上之欢,当是游龙戏凤;君子之欢,应当怜香惜玉;文人之欢,属于寻花问柳;市井小民之欢,大多是偷鸡摸狗。我张居正虽然不才,但毕竟怀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

  “大人!”玉娘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不要喊我大人,喊我先生即可。”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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