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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李伟怒气冲冲,“宗人府给咱送上门的,也是一大堆没用的胡椒苏木。”

  李太后心里头咕哝了一句:“张居正是如何办事的?”但表面上她却恼着脸一言不发。

  李伟继续说道:“昨儿个,我将宅子后头的花园清理了一下,什么这花那花的,也不管珍贵不珍贵,统统铲掉。”

  “这是干啥?”李太后问。

  “铲掉种菜。如今,咱这天字第一号的皇亲国戚,连买菜的钱都没得了。”

  李太后心底明白,父亲再缺钱也不至到这种地步,但她相信父亲的话并非儿戏,这老头子为了钱,什么样的恶作剧都做得出来。她长叹一声,对一直陪坐在侧的冯保说:

  “冯公公,回去后,从咱的私房钱里头,拿一百两,给武清伯送过去。”

  “奴才遵命。”

  冯保欠身答话,刚说完这四个字,李伟又道:“闺女你别误会了,你爹今番不是讨小钱来的,咱要讨的是公道。”

  “你讨啥公道?”

  李太后顿时生了烦躁,问话口气生硬起来。李伟到此时也就不看脸色,兀自说道:

  “咱万岁登极,闺女你晋升太后,这都是大喜事,为啥咱们一点光都沾不上,不要说赏赐,连月俸银都变成了胡椒苏木,你知道外头怎么传?”

  “怎么传?”

  “说你寡恩呢。”

  “这与咱有何相干!”李太后话一出口,立刻感到不妥,又说道,“太仓银告罄,又有什么办法?何况,胡椒苏木都是俏货,很好变现。”

  “这是谁说的?”李伟气鼓鼓地说:“俏货,哼,储济仓里一下子放出几万斤来,如今满街都是,变得比萝卜白菜都便宜。”

  “啊?”

  李太后习惯地咬着嘴唇沉思起来,李伟知道她被说动了心,犹自添油加醋说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太仓银告罄,京官们月俸银给胡椒苏木,咱们这些皇亲国戚,总得照顾照顾吧,你总不能看着我这六十多岁的人,拎着袋子上街卖苏木胡椒去……”

  就在李伟这么唠叨时,又有一位内侍进来,李太后打断父亲的话,问那内侍:

  “有何事?”

  “外头又有两个人求见?”

  “谁?”

  “英国公张溶与驸马都尉许从成。”

  这两人都是朝中显贵勋戚。一听说他们来了,李太后头皮一麻,问道:

  “怎么他们都来了?”

  “小的不知。”

  “冯公公,去问问他们究竟有何事?”

  冯保出去片刻,回来禀道:“太后,他们两人求见,也是为胡椒苏木折俸之事。”

  李太后一下子瘫坐在绣榻上,额上已是香汗涔涔,她本不想见这两个人,却又不能不见,只得把手虚抬一下,说:

  “让他们进来吧。”

  张居正②水龙吟·第十九回 积香庐今宵来显客 花月夜首辅会玉娘

  崇文门东城角的泡子河,本是元代通惠河的故道,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大兴土木扩大内城,遂将这条河拦腰切断,一半留在城里,一半留在城外了。城里的这一段河流就叫泡子河,它的上游与紫禁城大内南端的金水河相通。这泡子河清波粼粼,且青藤结瓜似的连着十数个百亩大小的池沼。河岸密匝匝儿地长满了高槐垂柳。在房屋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红尘滚滚的北京内城,这一段两三里长的河流,委实是一处难得的野逸萧旷之地。

  河两岸,也有一些京城富室大户筑了一些园子,南岸有方家园、张家园、房家园,以房家园最胜;北岸有蒋家园、傅家东园与傅家西园,以傅家东园最胜。泡子河的西头,有一座吕公祠。这祠里供奉的是吕洞宾仙人。祠中有一处梦榻,传说于此祈梦颇为灵验。吕公祠再往北不到一里路,即是贡院。每逢春秋会试,全国各地的举人聚集京城,都要到这贡院应试。不少人为了慎重应考,都提前几个月跑来泡子河南岸赁屋居住,也怀了虔敬的心情来吕公祠祈梦。因此,来泡子河游玩的士子,便留了这样一首诗:“张家酒罢傅园诗,泡子河边马去迟。踏遍槐花黄满路,秋来祈梦吕公祠。”

  每年春秋两季,来泡子河边赏玩景色的游人不少。河边的十几座名园,终日里飞红舞翠,笙歌不绝。但是,这河边最好的一座园子,却极少有人能够进去一瞻宏丽,这便是紧挨着房家园的积香庐。积香庐占地约六十余亩,在京城的私家园林中,算是最大的一座了。园子本是前朝奸相严嵩的别业。传说严嵩动心思造此园时,请来了当时苏州的造园高手纪诚。纪诚问他欲造一座什么样子的园林时,严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写了两句宋诗:“梨花院落融融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纪诚便凭这十四个字,花了五年时间将这座园子造成。此园运用借景之妙,在泡子河边,水之上下左右,高者为台,深者为室,虚者为亭,曲者为廊,横者为渡,竖者为石,疏密相间,错落有致。一俟建成,便成了京城第一私家名园。

  严嵩被罢官,家产抄没后,积香庐也被充公,一直由内阁管辖。严嵩之后的首辅徐阶、李春芳等,都是士林推重的词赋大家,好吟风弄月。每年都要邀请相好的王公大臣到这积香庐中游玩几次,或赏春花,或吟秋月,或听荷风,或瞻霁雪,寄情鱼鸟,品藻英华。公务之暇,尽享文人雅士之乐。高拱接任首辅之后,却是一次也不曾来过这里。一来是因为他不好玩,二来也因他太忙,内阁吏部两头跑,从没个闲的时候。积香庐本来就一年难得开几次门,到了高拱手上,更是“门虽设而常关”了。

  却说这日薄暮,只见一乘两人抬小轿急匆匆抬过吕公祠,沿着泡子河堤岸一路向南而去。到了积香庐门前停下,一个人从轿子里下来,这便是张居正。只见他穿着一件宽袖元青丝直裰,腰上系了一条极为名贵的渗着饭糁的深绿色玉带。单看这身打扮,如果不认识,还以为他是赋闲的王公。

  张居正为何轻车简从,突然到这积香庐来,起因还是与王篆有关。

  昨天夜里,王篆因为盘查苏州胡同巡警铺而意外得到玉娘的消息后,顿时大喜过望。他虽从未见过玉娘,但这名字他却是耳熟能详。他不只一次听张居正谈起过这名女子。张居正评价玉娘用了“色艺双佳”四个字,让王篆惊奇不已。他跟随张居正这么多年,还从未听到他对哪位女子如此赞叹。所以,他立即派人前往窑子街,把玉娘从夏婆的手上解救了出来,然后连夜告知张居正。张居正闻讯后,稍作思忖,就下令王篆把玉娘送往积香庐调养。当夜无话,第二天,张居正照旧到内阁值事,下午散班时他才换了便服,乘小轿直奔积香庐而来。

  张居正刚下轿,先已来此等候的王篆与管理积香庐的胥吏刘朴两人便上前施礼迎接。斯时天色薄暮,堤岸高槐垂柳尽挂余晖,而水中芦荻渐白,蒹葭苍苍,一片醇厚秋色,让人心旷神怡。张居正被眼前景色陶醉,在门前稍作蹀躞,赞叹一番,才抬步进了积香庐大门。

  徐阶与李春芳担任内阁首辅时,他们在积香庐举行的每一次雅集,张居正都躬逢其盛。高拱主政两年,张居正再也没到积香庐来过。此番一走进院子,面对暮霭中的这一片参差楼阁,以及点缀在小桥流水周围的嘉树繁花,心里头当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们一行三人刚绕过一丛翠竹,踏上生满苔藓的砖径,准备走进积香庐的主体建筑——山翁听雨楼时,忽听得河边的那座秋月亭里,传来悠悠忽忽琵琶声,接着有人唱曲,张居正当即伫步静听:

  来了去、去了来,
  似游蜂儿的身分;
  吃了耍、耍了吃,
  把我当糖人儿的看成。
  东指西、西指东,
  尽是诳人的行径。
  究竟是你负我还是我负你,
  你自心问口、口问心。
  休像这云密密的天儿也,
  雨不雨睛不睛糊涂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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