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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父女相抱,同悲共泣,挥泪如雨。不知哭了多久,屈原想,女儿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地寻到这里,一个弱女子,一路上还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既然平平安安地来到自己身边,父女终得相见,这是喜事,应该高兴才是,为何要伤心落泪呢?他耐心地劝慰女儿,欲以自己的高温融化女儿那颗因饱受忧患而冰冷的心。劝解抚慰了好一阵子,不仅无效,小媭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几乎气绝。屈原改变方式,向她询问家中的情形。果然有效,小媭见问,抽抽噎噎地详叙一遍,这又勾起了屈原的心酸与悲哀。他在想,作为人臣,自己未能辅佐国君,匡扶社稷,致使奸佞当道,国势衰危,民生涂炭;作为人子,对父母双亲,生未奉养,死未送终;作为丈夫,不能庇护妻子,致使爱妻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作为父亲,对女儿既未扶养,又未教育,小媭已近不惑之年,父子竟很少见面,何言其他。如此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何异于禽兽!……屈原愈想愈悲伤,愈想愈痛心疾首,竟至于老泪纵横,小媭又反转过来劝慰父亲。就这样,父女二人一会你劝我,一会我又劝你,整整折腾了一夜不曾合眼。

  小媭决定留下来服侍父亲,屈原拗不过她,只好依从,于是父女相依为命,在玉笥山下的草堂茅舍中住了下来,从此这简陋的茅草房里便弥漫着几分生活的情趣与爱的温馨。

  百年不遇的连阴雨,给汨罗江两岸的人民带来了极大的灾难。房屋倒塌,人死畜亡;江堤四处决口,江水纵横漫流,毁庄田,淹稻谷,人或为鱼鳖;来年春荒,十户九饥,百姓纷纷背乡离井,逃命异域;田园荒芜,村庄薜荔,瘟疫流行,人口大量减少,幸存者无不啼饥号寒。摆在沿河人民面前的首要任务是疏河道,筑堤防,否则汛期一到,人们所承受的将是毁灭性的灾难。欲兴修水利,谈何容易!

  第一,官府失信于民,年年征税治河,岁岁河不见治,水灾倒反愈演愈烈,有谁还肯再缴纳治河捐税呢?第二,民众一贫如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家家都在勒紧裤带度日如年,有谁能缴得起治河捐税呢?第三,欲兴修水利,需千百万劳力上阵,挥洒热汗大干,可是如今的汨罗儿女,人人面黄肌瘦,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还有挥锹抡镐和挑担推车之力呢?新上任的汨罗县令于泽厚是位一心为民的清官,他清醒地认识到形势的严峻和自己肩上担子的份量。他的观点是:为官一世,造福数方。倘若不能抓紧春天这三五个月的时间疏河筑堤,汛期一到,必将万民遭殃,自己也将成为千古罪人。他曾深入到滨河的几个行政单位进行宣传发动,收效甚微。这件事死死地困扰着于泽厚,弄得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整日似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定,坐卧不安。光阴一天天过去了,时不我待,刻不容缓,也是急中生智,他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三闾大夫屈原。他想,屈大夫是千人崇万民敬的民族之魂,国之忠良,凭着他在民众中那崇高的威望,定能够一声惊雷,云合响应,只是他体谅到屈原目前的处境和心情,未能即刻贸然往求。

  其实,目睹民众野菜草根和汤煮的猪狗饮食,难遮风雨的褴褛衣衫,饿殍遍野的可怕景象,逃荒要饭、流离失所的悲哀人群,折骨而炊、易子而食的泪水与凄惨,屈原何尝不是在煎肝炙胆,心如刀搅。在他看来,眼前这一切目不忍睹的景象,都是由自己的无能和软弱造成的,倘自己能够力挽狂澜,驾驭朝政,征服奸佞,天何至于降此大难,民何至于遭此浩劫呢?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倘能抓紧春季雨少这段宝贵时间,组织沿河民众疏河筑堤,杜绝水患,发展生产,勤谨农桑,三五年后便有恢复元气的希望;否则,洪水再来,这一带必成汪洋泽国,民既失去了土地,则生无聊赖矣。想到这里,屈原如坐针毡。为一方百姓免除再遭劫难之苦,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不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迫不及待欲赴县衙拜见于泽厚,晓以利害,敦促其马上组织民众,兴修水利,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事有凑巧,正当屈原起身欲往之际,于泽厚率领四方乡绅、耆老、爱民若子之吏、德隆望尊之属、能言善辩之士扣门而入了,屈原这小小草堂竟然难以容纳。彼此既然不谋而合,自然也就一拍即响,一蹴而就,不足半个时辰,一个挽救汨罗人民厄运的决策便应运而生了。

  屈原偕于泽厚及十数名曾经恩泽乡里、德布黔首的乡绅走乡串村,深入千家万户宣传发动。常言道,话分在谁口,事分在谁手,兴修汨罗水利工程既有屈原参与指挥和领导,迅速形成了破竹之势,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流落他乡者闻讯也相继归来。是呀,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天下不知好歹者为数寥寥。人们无不设身处地在想:三闾大夫一生忠君爱国,心系百姓,结果因昏君不明,奸佞进谗,垂暮之年被放逐到这偏僻荒凉之地苦受熬煎。但他虽怨而无悔,将个人的死生祸福置之度外,一心只哀民生之多艰,不顾个人年老体衰,为兴修汨罗水利,为确保汨罗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而四处奔波。作为汨罗儿女,为了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倘不响应三闾大夫的号召,奋起治河自救岂不禽兽不如!人们的思想感情是相互沟通、彼此感染的,一通百通,一应百应,迅速形成了决堤的洪水,燎原的烈火,一场疏河筑堤的治水战斗打响了,且一开始便轰轰烈烈,如火如荼。

  精神的力量是巨大的,虽说参战者多三尺肠子闲着二尺半,但却也人人逞英雄,个个装好汉。数十里河滩摆战场,挥锹抡镐,肩挑人抬,车来畜往,犹如龙腾虎跃一般。

  屈原拒绝了人们的多次规劝,也像县令于泽厚一样食宿于治河工地之上,他的频频出现,给了治河大军以巨大的推动和鼓舞,仿佛他便是力量的源泉,打开各种困惑的万能钥匙。

  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正如俗话所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腹中饥馁,如何能够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呢?“逞”与“装”难能持久,目睹民工们的热情与干劲,屈原的心中既高兴又担忧,更多的则是内疚和自责,这是在无情地摧残民众呀!……他急忙再次修书,请于泽厚派人分赴各地借粮。一船船雪白的大米相继运回来了,民工们可以放开肚皮吃饱饭了。大家捧着饭碗,咀嚼着香喷喷的白米饭,无不打心眼里感激三闾大夫屈原。许多人边吃边流泪,泪水滚于碗中,渗于饭内,重新填到嘴里,细细品味,是苦?是涩?是甜?一时难以分辨。

  自打筹备治水以来,屈原整日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似乎不亚于当年郢都为官。虽然如此,但却饭也吃得饱,觉也睡得香,更减少了许多烦恼与忧愁,精力明显充沛,体质似乎也在一天天增强。

  第三三章 昼答渔夫夜读《离骚》

  第三章中曾重点描述过屈原自幼爱整洁、好修饰的性格特征,每次出门,衣冠俱皆一尘不染。他还有个“日三濯缨”的生活习惯,无论幼时故里读书,还是出仕京都为官,纵然晚年流放江南,这一洁身自好的癖性始终未改。

  水淹南阳庙以后,百姓们挑土运石,砍竹伐木,用两三天的时间在玉笥山下给屈原盖了三间茅草房,屈原便在这里居住了下来。那时候,久雨不晴,洪水漫野,水成了残害汨罗人民的祸患。自然,这水多污浊不堪,不能用来洗涤。然而,浊水既然饱和,清水也就并不稀罕了,随便在山坡上刨一镢,挖一锹,乃至捅一棍,都会有水汪然而出,哗哗流淌,始而浊,渐而清,足够屈原濯缨之用。待风吹云散,天晴水退,原野里到处是欢唱的清溪,映日的水潭,屈原欲濯缨,随处可蹲而搓洗之,俯而漂摆之。疏河筑堤之后,一则久旱无雨,水位下降;二则河堤高耸,河床深陷,江中泥沙俱下,江水奔腾,无法在其中濯缨。为了寻找上好的濯缨之处,一天屈原骑上白马在山前山后转悠,最后在山北坡发现了一条小溪。这条小溪虽说又窄又浅,溪水却极其清澈,溪中的尾尾游鱼和颗颗石子清晰可辨,历历可数。屈原急忙翻身下马,走到溪边,把帽子浸到水里,搓了又搓,漂了又漂,足足洗了有半个时辰,才把洗净的帽子拧干,晒到马背上。他看着这条溪水清凌凌的,凉沁沁的,不舍得离去,索性把鞋袜脱掉,在溪水里洗起脚来。触景生情,洗着洗着,他不禁想起郢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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