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历史小说 > 屈子传 | 上页 下页
一〇四


  密林中绕树而行,弯弯转转,曲曲折折,其难不亚于翻山越岭,不到半日,便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了,只好择一宽敞干燥的地方略作休息。大家刚坐下不久,忽有阵阵怪叫传来,接着是特异的响声由远而近,由小到大,似大海在呼啸,江河在奔腾,并不时有林木折断、巨树倒地之声与之相伴。枝头上的百鸟惊枪似的扑棱棱乱飞,林中群兽为逃生而狂奔乱窜。屈原等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密林中何以会如此惊炸?……不容他们细想,一条巨蛇来到了面前,其粗无比,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其长无端,不知尾在何处;头大若瓮,嘴一张,门户一般;须长丈余,粗似绳索;其舌血红,似喷射着的火焰;其色青、黄、赤、黑皆具,煞是难看。屈原知道,这是“巴蛇”,幼读《山海经·海内南经》:“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其为蛇青黄赤黑……”

  它的吸力极大,食物时勿需捕捉,张嘴一吸,所需之食便风吹似的扑进它的口中。性子暴烈,待其怒时,以尾柱地,纵身一摇,头昂天外,喷云吐雾。说也奇怪,巴蛇来到众人面前,并不吸食,而是探身昂首,一匹红绸似的长舌吞吐翻卷,两条葛藤似的长须伸来绕去,一双车灯般的大眼时睁时闭,若有所思。淳于乾趁机走上前去,深施一礼道:“谢巴蛇不侵不凌、不食之恩!”他指着身边的屈原说:“此乃楚之三闾大夫屈原,国之栋梁,民之靠山也,今因天昏日暗,遭贬至此。待来日风吹云散,乾坤朗朗,大夫还朝,重振大楚,必为您建庙宇,塑金身,四时祭祀。”

  这巴蛇也象猛虎一样,仿佛能够听懂淳于乾的话,满意地点点头,喜挂眉梢。就在这时,一头饥馁的金钱豹追着一群梅花鹿慌不择路地跑了过来。为表自己奖善惩恶,扶弱锄强的品格,再者它早已饿得抠心挖胆了,火苗似的长舌一卷,把庞然的金钱豹勾了过去,衔着呼啸而去。

  屈原此一去再未归返,十四年后怀石投江而死,淳于乾所许之愿难以偿还。但后世终有为其建庙者,据《淮南子》记载:“……斩蛇于洞庭。今巴蛇冢在州院厅侧,巍然而高,草木丛翳……兼有巴蛇庙,在岳阳门内。”也算是还了屈原与淳于乾的宿愿。

  经过数月的长途跋涉,屈原一行终于到达沅水下游。舍车登船,溯沅水而上,向溆浦进发。

  从洞庭到枉渚的一段水路,江在两山峡谷中穿行,随山势而弯转,循谷形而变态,或宽或窄,或平,或陡,或缓,或急,或明礁暗滩,或高渚低洲,其险恶的程度在长江三峡之上。牛鼻滩一带,江底嶙峋怪异,犬牙交错,江水至此湍急如飞箭,起伏若峰峦,旋转似陀螺。牛鼻滩是一堆巨大的礁石,上端露出水面部分像牛鼻,故而得名;基础甚是庞大,隐于水中部分错综复杂,犹若一株古树,盘根错节,相传是牛魔王的鼻子被羿的神箭射掉,坠落江中而成。

  翠云山芭蕉洞住着一位罗刹女,因她有一把千古奇宝的铁扇,故又名铁扇公主。她的丈夫牛头人身,力大拔山,无恶不做,故人唤牛魔王,又称混世魔王。休看这牛魔王整日竖着牛角,瞪着牛眼,扇着牛鼻,豁着牛嘴,耍着牛脾气,丑陋无比,但却是一个好色之徒。积雷山摩云洞住着一位万岁狐王,其妻美艳无双,人称玉面公主。这玉面公主长得赛妲己,胜褒姒,蚕眉杏眼,朱唇皓齿,桃口粉腮,柳腰肥臀,如花解语,似玉生香,为牛魔王所看中。牛魔王挥舞着混铁棍将狐王赶走,霸占了玉面公主。牛魔王既有如花似玉的佳丽相伴,昼夜与之厮混,竟将结发妻罗刹女抛到九霄云外,永不回顾。

  狐王虽说力不及牛魔王万一,智谋却胜他十倍,忽一日,他请来了善射的羿报仇雪恨。羿能援弓射九日,射巴蛇,牛魔王虽凶,远非羿之敌手,因而不敢恋战,不等羿与狐王将其罪孽数落完毕,腾空便逃。羿哪里肯饶,亦腾空紧追不舍。追至沅水上空,牛魔王已有些筋疲力尽,身子拿不稳,速度也明显减慢。羿抓紧了这个机会,援红弓,搭白箭,嗖的一声射了过去。牛魔王终非等闲之辈,闻声急忙躲闪,白箭射掉了它的鼻子,坠于江中,轰然巨响,变成了这牛鼻滩。

  造化是个性格古怪的匠人,他有时将山水设计雕镌得雄奇神秀,鬼斧神工,有时却在有意与人类为难,设置了种种障碍与险阻,沅江航道便属后者。光一个牛鼻滩,就已经伤透了舟子船家的脑筋,大大小小的河流又在这里汇集,支支派派从不同的方向、以不同角度和流速汇于沅江,扑向牛鼻滩,激起冲天水柱无数。水撞礁,喷云吐雾;礁击浪,积云堆雪;涛与浪拥抱,欢声喧嚣;大浪侵小浪,兼而并之;小浪抗大浪,粉身碎骨;浪浪相击,涛涛相搏,浪礁亲吻,大波轩然,汹涌澎湃,吞天噬日。多么雄伟的气势,多么壮观的景致,多么美妙的风光!然而,正是这气势、这景致、这风光,吞噬了多少大大小小的船只,致使多少善良勤劳的水手渔夫葬身鱼腹,造就了多少寡妇和孤儿,恶贯满盈的牛鼻滩啊!……

  漩涡多而奇险,是牛鼻滩的又一特点。这里的漩涡林林总总,有的左漩,有的右漩,有的先左漩后右漩,有的相切,有的相环,有的大套小,有的众小围大,大小相套相围之涡,有的同向漩,有的反向漩。这众多奇异的漩涡,将牛鼻滩漩得烟弥雾漫,昏天黑地,行船欲从此经过,真比登天还难。

  船离牛鼻滩尚有五里之遥,便隐约可闻涛声轰鸣。舟子急忙稳住舵,将乘客用绳索固定在船舷上,任船体怎样颠簸摇荡翻转,不至于落水身亡。并分别各发一只橹桨,这是沅江乘船的规矩,逆流而上,许多地方单靠舟子一人摇橹划桨,船难以前进,必须乘客们奋力齐划,方能够闯过一个个险滩难关。在这诸多关隘之中,牛鼻滩堪称是难中之魁,险中之最,故有“能闯十险关,不过牛鼻滩”之说。船愈接近牛鼻滩,众漩涡造就的轰鸣声愈大,若雷霆万钧,似天塌天陷。舟子一声令下,大家一齐奋力划桨,屈原亦不例外,但乘船却只显后退,不见前进。小船进入了漩涡密集地段,陀螺似的一会左漩,一会右漩,象个掐了腚的蜂子,没头的苍蝇,疯狂地四处乱撞。船上的乘客,哪里还顾得再划桨,一个个天晕地转,耳断头低,肉酥骨散,呕吐狼藉,幸亏都捆绑在船舷上,否则全都到江心喂鳖去了。

  小船埋没在漩涡深处,每个人的周围都是激流,是恶浪,是水柱,是泡沫,不见天地,难辨方向,仿佛琥珀中心的一只只昆虫,玻璃杯内的一尾尾游鱼。一个恶浪涌来,小船随着牛鼻滩的豁谷被涌上了鼻梁,船尾在前,船头在后,船舵挂到了牛鼻梁一块高高凸出的礁石上,浪撤涌退而船未动,远远望去,船上的乘客,变成了晒着的两串干鱼。近看却又是另一番情景,一个个肢瘫腰软,被抽掉筋骨一般。仔细瞧瞧,鼻冒泡,嘴吐沫,两眼半睁半闭,奄奄一息。不知过了多久,舟子首先清醒过来,船稳稳当当地搁浅在一块茅草坪上,毫无损伤,他喘了一口舒畅的气,大有死里逃生之感。

  他将捆绑在每个人身上的绳索逐一解开,把大家安放在船内或草坪上静卧,以待其复苏。值得庆幸的是,满船人一个没死,一个未伤,一两时辰后,相继神志清醒过来。彼此你瞅瞅我,我瞧瞧你,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不知所见是人是鬼,不知所处是阳是阴。当大家确认俱生未死之际,有的笑了,有的哭了,有的则哭笑不得。去抚摸了阎王爷的鼻子戏耍了一刻又回转过来,怎不让人喜笑颜开,但看看眼前的处境——船挂在牛鼻梁上,上不够天,下不着地,悬崖峭壁之下是茫茫沅水,是令人闻名丧胆的牛鼻滩漩涡区——却又人人愁眉,个个苦脸。舟子对大家说,船过牛鼻滩,能有眼下这种处境,全是托了三闾大夫的福,冥冥中正有神灵保佑着大家。既有生的机会,便有去的希望。大家早已疲惫不堪了,快吃点干粮,趁天黑前将船顺谷底推至悬崖断壁的边缘,耐心静等新的潮涌到来。谁是领袖?谁是权威?在这种时候,大家都听舟子发号施令,服从舟子的领导与指挥。幸亏船上乘客们都备有干粮,节省着吃,等个三天两日不至于挨饿。

  最终,小船就是按舟子说的那样返还了沅水,几经拼搏回旋,安全地渡过了牛鼻滩,抵达枉渚。

  枉渚是个看不上眼的小镇,街道狭窄,且坑坑凹凹,垃圾遍地,到处散发着呛人鼻喉的酸臭味。店铺低矮破败,街面萧条冷落,行人破衣烂衫,面有饥色,弱不禁风。它的周围,尤其是东北边,河汊纵横,湖网密布,是一片沼泽地带。这里灌木丛生,荆榛遍地,到处是芦苇荡,到处是藕池荷塘,因而成了蛇蝎的乐园,蛙类的王国。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