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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自帝舜南巡以后,女英、登北氏及宵明、烛光等亲人非常怀念,所幸帝舜沿途发信报告平安,略可放心。自从到了零陵,闻象死信之后,心绪不佳,信遂少写,后来竟然音信全无,消息杳然,全家人都忧虑起来。忽一日,身染重疾的帝舜之妹颗首着人来请女英过府,说有事要谈。女英闻请,以为颗首病情恶化,急忙来至她的榻侧。颗首告诉女英说:“我昨夜梦见二哥,乘着一辆瑶车自天而降,告诉我他已不在人世了,让我和二嫂及侄女们说,不要悲伤,人生在世,总有分别的那一天……”

  寥寥数语,女英如闻惊雷,不知怎样劝慰了颗首几句,返回府去,如实一说,全家哭作一团,哭得死去活来。哭过之后,商议办法,宵明、烛光执意要到南方去实地考察一番,弄个水落石出。两个女儿像她父亲一样倔强执拗,谁苦苦劝阻都是无益,伯禹只好一方面派人护送帝之二女南去,一方面热锅上蚂蚁似的等候随帝南巡者的消息。宵明、烛光及伯禹所遣之护卫人员一路南行,因不知帝舜仙逝之所在,又不识途径,曲曲折折走了许多冤枉道,竟然来到了洞庭山。一日他们正欲寻船出洞庭湖,遥见一只小船倏然而来,停靠岸边,有一人跳下船来。此人野服黄冠,嚼沙啖尘,疯疯癫癫。宵明一行正愁无船出岛,见有船来,返回又是空载,急忙令一能言善辩之卫士前往交涉。卫士奉命上前,向船家言明了两位公主的身份以及此行的使命,求他摆渡出湖,情愿多付货币。登岸的那位疯癫者闻听此二女为帝舜的两位公主,正为寻父而来,急忙转身自我介绍,并指点了帝舜仙逝的地点及前往的路径。

  此人姓方名回,是帝舜幼时的好友,娥皇、女英下嫁,是他做的媒人。虞舜富贵之后,他避而不见,现已年近百岁。日前闻听帝舜升仙,便赶往九疑山凭吊,此刻正从九疑山归来。至此,宵明、烛光方信父亲升仙之事属实。父亲虽是升仙,但做子女的从此不能再依偎膝下,并见面而无从,这种终天之恨,如何消释?想到这里,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只哭得山悲水泣,天低云暗,泪尽继之以血,连鼻涕都色呈猩红,这泪血挥洒竹上,竹色大变,后来别成一种,斑痕点点,故名斑竹。按照方回的指点,宵明一行出了洞庭湖,径向九疑山而去,待行至潇水与湘水相会处,天色大晚,就此借宿一宵。

  由于心绪不宁,晚饭后姐妹二人面烛而坐,无言以对,甚感无聊。忽闻空中有音乐之声,宵明疑心道:“莫不是父亲下凡来与我们相会吗?”烛光说:“是呀,我们到外边去望望看。”说着二人起身出门,径往船头。众护卫别宿一室,听到声音亦随后跟来。时值九月望后,一轮明月高挂中天,与水中的月影相映。二女上得船头,不知为何竟然站立不稳,双双跌下水去,“扑通”一声,浪花四溅,护卫们大惊,纷纷借船沿江捞救,三天后在洞庭山左近捞得了二女的服饰,葬于山上,就是眼前所谓的“二妃墓”。潇湘洞庭一带的人民景仰二女的孝行,说她们死后变成了洞庭、潇湘、沅澧一带水域的水神,并尊宵明为“湘君”,烛光为“湘夫人”,于是斑竹便又名湘妃竹了。

  后来的人都以为湘君、湘夫人便是尧之二女娥皇和女英,这是大错而特错的。莫说“帝舜三十年葬后于渭”,娥皇早已经去世,即便不死,那时已在百岁以上,白发老妪哭其夫婿,血泪斑竹,以至殉身,在情理上说不过去……

  屈原长跪于地,正在默默地怀念古圣先贤,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将众人浇成了落汤鸡。莫非是屈原的悼念勾起了宵明与烛光的旧情,又在大发脾气,因而才这般风暴雨狂吗?

  第二七章 长沙盛情 罗城慰藉

  公元前295年,屈原一行溯湘水到达长沙。这里是楚先王始封之地,城西的湘江东岸有先王的古城遗址、宫殿、太庙等许多建筑的基础尚历历可寻,清晰可辨;城西南岳麓山下先王的陵墓尚在,古坊、石兽犹存;这里的人口中熊氏约占三分之一,追溯起来他们跟屈原乃一脉相承。无论何姓何氏,人们对屈原的遭遇无不十分同情,听说屈原来了,纷纷前来看望。谈及天下形势,国君的昏庸,荆楚的危难,奸佞的跋扈,民生的疾苦,或咬牙切齿,或摩拳擦掌,或愤愤恨恨,或破口大骂,许多人在陪着三闾大夫叹息、垂泪。大家都诚心诚意地挽留屈原在长沙住下,虽说生活艰难些,但不必再吃那颠沛流离之苦。长沙百姓的热情像一团熊熊燃烧着的大火,烘烤着屈原,炙灼着屈原,使他那颗萎缩的心在舒展,使他那颗冰冷的心在温暖,使他那颗凝固的心在熔化。他耐不过这热情,经受不住这高温,只好在长沙暂住了下来。

  初到长沙,屈原做了两件事,一是应邀到百姓家做客,二是凭吊先王遗迹。

  连年战争,连年灾荒,官府不管百姓的死活,只顾横征暴敛,不消说群众的生活是异常艰难的,都在勒紧裤带过日子,一般的田舍之家,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杀一只鸡,宰一只鹅,做一顿纯白米饭,聊表一家人对三闾大夫的崇敬之情和爱戴之意罢了。在一处地方,哪怕荒年饥岁,富贵门第总是有的,他们腰缠万贯,置办得起酒席,以宴请显赫头面人物为荣,以奢侈排场为乐,因而争相往邀。面对上边两种不同阶级层次的邀请,屈原倒是愿到茅屋田舍去,因为那里多真诚,少虚伪,多挚爱,少权谋,多淳朴,少浮华。

  屈原并非不体谅民生之艰,更不是嘴谗,他欲借此机会走家串户,深入了解下情,以便有朝一日返回郢都,主持朝政,制定方针政策,好有充分的依据。初出仕时在鄂渚为县丞,他曾做过这方面的工作,尝到了甜头,受益匪浅。应该说没有鄂渚一年的体察民情,便没有后来的变法改革,制订《宪令》。他不相信自己会这样一直流浪下去,他在等待国君的悔悟,似乎用不了多久,顷襄王便会颁旨将他召回,君臣一德,共振荆楚。从某种意义上讲,流浪汉北,放逐江南,仿佛并非全是坏事,这是个深入下层,接触民众的好机会。基于这一思考,住长沙期间,除了一般的走东串西,他还要重点访问一批社会贤达,听取他们对未来治国的意见。

  寥辛耕是位憨厚朴实的农民,六十多岁,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排行在先,早年已经出嫁;大儿子盼福和二儿子盼禄,随父躬耕于垄亩,都已娶妻生子;小儿子盼寿,在一家作坊做工,尚未成亲。家里有几亩山沟薄地和一头耕牛,一家人辛勤耕耘,早起晚睡,正常年景勉强可以卒岁,一遇天灾人祸,则难免要饿肚子。近几年非旱即涝,加以战争频仍,苛捐杂税多于牛毛,小儿子盼寿又从军戍边,收入减少,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整日吃糠咽菜,度日如年。寥辛耕老汉永远也不会忘记,屈原在朝中为左徒那三五年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实行变法改革,打击了贵族、富豪、恶人们的嚣张气焰,平民百姓获得了诸多实惠,恶棍赖三霸占他的三亩水田就是那时被迫归还的,当年喜获丰收,添置了十数件农具与新衣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盼头。

  那个时候,每一个有良心的楚国人,谁不打心眼里感激屈左徒啊!万没料到好景不长,变法改革像惊雷闪电一般转瞬即逝,天空重又乌云密布,豺狼蛇蝎再度猖獗。闻听屈左徒被贬官,被撤职,被放逐,大江南北,荆山内外,有多少人在为之痛心疾首,悲愤难抑,有多少人在为之肝肠寸断,泪眼不干,有多少人在为之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啊!想不到屈左徒竟然来到了长沙,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即使自己再贫困,哪怕是典儿卖女,也要请进家来吃顿便饭,表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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