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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哪里是什么家常便饭,在这茅屋农舍,堪称是美餐盛宴了。寥老汉用“四菜一汤”来招待屈左徒,菜是辣椒鸡、清炖鲤鱼、粉蒸藕、萝卜炖野兔,汤为金针蘑菇汤。喝的是陈酿黍米老酒,吃的是上等白米干饭,老汉与长子盼福奉陪。为了筹备这一餐饭,寥老汉不知费过多少心血,伤过多少脑筋,熬过多少不眠之夜,这都是一家人嘴里不吃,肚子里挪的呀!也正因为吃过这样一餐饭,这个八口之家不知需勒紧裤带过多久,不知需付出多少艰辛与愁苦。

  然而,这位土埋半截的农民老汉寥辛耕却硬是这样做了,这是怎样的深情厚意啊!屈原是观察问题入木三分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是感情丰富饱满细致入微的诗人,是以“娴于辞令”著称于世的外交家,面对着这餐桌上的美酒佳肴,这一腔真诚与盛意,并没有说多少话,他的面容庄重肃穆,他的表情苦涩阴沉,因为他的心灵上正压着难以承受的重负,这重负似山岳,若峰峦,压得他抑郁、憋闷、窒息,他感到内疚与羞愧,只觉得无颜面对荆楚的社稷江山,对不起屈氏、熊氏及芔姓的列祖列宗,更愧对拥戴自己、对自己寄托着厚望的楚国千百万黎民百姓。今天寥老汉这样盛情款待,屈原不仅不感到舒心与悦意,反而觉得这是对他的莫大嘲讽和凌辱,这凌辱不亚于吐他一脸痰,扇他一记耳光。羞辱之外他更感到痛心,这疼痛有甚于在他的心脏上拉了一道血口,又撒少许咸盐在上边搓揉。

  因此,餐桌上的气氛甚是沉闷,屈原基本上是默默无语,自然酒也饮得少,饭也吃不下。倒是寥辛耕老汉骂骂不休,他骂昏君不辨忠奸,骂奸贼误国害民,骂世道混浊昏暗,骂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无恶不做,骂到气愤处,口中的唾星、饭渣四处乱喷。听着这声声詈骂,屈原似觉正有乱箭在穿自己的心,他简直找不出多少道理和话语劝慰这位朴实憨厚正直的农民老汉,只能笼笼统统地说些摸不着边际的话,诸如乌云遮不住太阳,乌云上边是青天,待风吹云散之后,天空中必是阳光灿烂之类,苍白无力,根本解决不了寥老汉任何实际问题。

  寥辛耕老汉盛情相邀,尽其所能款待,但这一餐饭却是在阴沉郁闷的气氛中进行的,原因不在宾与主,而在这个乌云笼罩的国家和社会。屈原劝寥老汉的话虽然笼统,但却是至理名言,乌云上边确是青天,待风吹云散之后,必是朗朗乾坤。然而,这风何时能吹,有谁来吹,却令人茫然……

  昭川江是长沙一带最大的贵族,仗着他系王族三氏之一,朝中又有几门掌实权的亲戚,加以这里山高皇帝远,他便可一手遮天,横行乡里。他曾霸占了北去湘江流经长沙一带的二百里水域,凡在江中航运捕捞者,他都要收取“水赋”,这赋重于敲骨吸髓,害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渔夫一旦失去了江河湖泊,好比农民失去了土地,只有活活饿死。为了生存,他们纷纷组织起来,抗赋不交,与昭川江周旋斗争,直发展到杀死他的管家和数十名家丁。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组织湘江渔民起来反霸抗赋的领头雁是滕兴波,此人身高丈二,五大三粗,人群里一站,山丘铁塔一般,颇有震慑的威力。

  不仅如此,他还极富文韬武略,胆大心细,因而他所领导的反霸抗赋斗争进行得有条不紊,从无大的过失。昭川江奈何不了滕兴波,便拿他的亲属撒气,设计捉去了他的高堂老母和妻子百般折磨,并设下圈套,妄图趁滕兴波带人往救之机将其逮住。滕兴波偏偏不上这个当,亲人们便在昭川江的魔爪下整日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就在这相持的关键时刻,屈左徒变法改革的春风吹到了这荒僻的边远地区,江河解冻,人心沸腾。新法有许多限制贵族特权的条款,当时是强力推行,暴风骤雨一般,昭川江也算识时务者,未敢对抗,释放了滕兴波的母亲与爱妻,放弃了对湘江水域的霸占权。

  后来虽说因国君昏聩,奸臣与贵族阻挠,变法改革未能进行到底,中途夭折,但既已经过了暴风雨的袭击,贵族们便不得不有所收敛。经过一番较量之后,昭川江深刻地领教了滕兴波所领导的渔民暴动的厉害,所以,后来形势虽然复旧,他却不敢再像以往那样肆意妄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局面,是因为屈左徒曾领导过变法改革,因而湘江的渔民们无不感戴屈原的隆恩盛德。既然人们早已将屈原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恩人,如今恩人降临到这方水土,湘江两岸的百姓春风似地将他包围裹挟,烈火般地燃烧着自己,将他炙烤,滕兴波正是代表着这千百颗燃烧着的炽热的心将屈原邀上了一只雕栏画舫,载于橘子洲头的。

  当滕兴波等人初来邀时,屈原还有些犹豫不决,但交谈了不足一个时辰,他就为渔民们的热情所感染,为他们的豪爽和勇气所震动,他们是力量的化身,希望的象征。细想想自己已经活到这把年纪,经历了多少艰辛与坎坷,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回想变法改革之初,那是冒着多大的风险,承受着多大的压力,自己不曾有丝毫彷徨与动摇,今天面对着这澎湃的盛情,为何竟犹豫而裹足不前呢?这怕就是衰老的标志吧?经过这样不算激烈的思想交锋之后,屈原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画舫,来到了橘子洲头。

  好一个名副其实的橘子洲头,位于湘江之中,洲不大,遍地尽橘。时值金秋,蜜橘正熟,果实累累,像悬挂着的无数小灯笼。红绿相间的密林深处,点染着几幢不显眼的茅草房。屈原被让进了上房正间,这里早已有数十人在恭候。滕兴波介绍说,这都是各村各船派来的代表,他们俱都英勇无畏,为了民众的利益,不惧倾家荡产,甘愿披肝沥胆。座席布就,众人依次入席。屈原是千人尊敬、万人崇戴的大恩人,专设一席,由滕兴波与几位德隆望尊的耆老奉陪,东向而坐;众星拱月,其余的座席都围绕着客席布排。席地而坐,短几矮桌。餐具十分马虎,菜肴却异常考究,每桌十二个盘,盘盘皆鱼,是谓“全鱼席”。

  这些鱼全都是刚从湘江或洞庭湖打回来的,烹饪前俱都活蹦乱跳。“全鱼席”对屈原来说并非稀罕,但像今日这样新鲜的鱼却很少见,特别是其中的竹筒鱼、松鼠鳜鱼、酱蒸蛔鱼、红煨乌鱼、藕丝银鱼等,都是首次品尝。有人可能在怀疑,一些普普通通的渔民,能够舍得这么奢侈耗费吗?勿需花费钱财,只需付出辛劳,有何不舍?为了三闾大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扬帆捕捞,贡献点鱼鲜,何足挂齿!席间的气氛融洽而热烈,终年与风浪搏斗的渔民们性格豪爽,无所畏惧,大碗喝酒,愈喝愈兴奋,愈激动,争相向三闾大夫介绍昭川江的累累罪恶,描绘组织起来反霸抗赋的火暴激烈及大快人心,盛赞变法改革限制了贵族的特权,打击了豪绅的气焰,为黎庶谋得了利益,带来了好处;叹好景不长,一阵风便过去了,于是也像寥辛耕一样骂昏君,骂奸贼,骂不公的天和地。

  在这个以滕兴波为首的渔民接风洗尘盛宴上,屈原依然没有慷慨陈辞,只是自始至终面带微笑,频频颔首,不断称“是”。看得出,他的心情兴奋而激动,他是在用心感觉,深刻体验,幽长回味。他仿佛从这些为权贵们鄙视、被称作“渔花子”的赤脚露足的人们身上,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楚国的力量、前途和希望。是的,无论哪一个国家和社会,力量都蕴藏在民众之中,他们是民族的前途和希望,不久后那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历史预言,不就出自这些平民百姓之口吗?屈原似乎也在反思,在忏悔,过去为什么总是在朝中跟群小们争斗,最终被打下马来,而不知道到民众中来,汇于民众之中,形成一股冲决一切阻挠变法改革的滔天巨澜呢?诚然,对于这一切,屈原并未在脑海里形成一定的观念或意识,只不过是一丝朦朦胧胧的感觉,隐隐约约的体味,模模糊糊的影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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