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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为了争取慈禧,打击顽固派,李鸿章上下其手。对上,他连续五次电奏,冒死恳请“先定国是,再议办法。”所谓“定国是”,就是要求慈禧和顽固派改变“联拳灭洋”的方针,“先清内匪,再退外兵”。他一再强调“非清内匪,事无转机”,只有坚决镇压义和团,保住使馆和洋人,才能“徐图挽回,否则大局不堪设想。”在下,他扣押清廷对外宣战谕旨,支持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与驻上海各国领事订约,实行所谓“东南互保”。当时李、刘、张三大帅鼎足而立,“联络一气”,构成南国的轴心,李鸿章在其中处于关键地位,故有“微鸿章,东南且乱”之说。不过,李鸿章本人并没有因涉身“东南互保”而转移北顾的目标。即使是刘坤一、张之洞、盛宣怀等,也都无意让李鸿章胶着于“东南互保”的棋局上。他们认为李鸿章应该做清朝全盘棋局上的一只大车,盛宣怀就曾建议李鸿章“仍遵前旨,迅速起程”进京,“以清君侧、护两宫为要义”。

  李鸿章还深知列强的态度,直接关系着自身安全、使命成败。因此,他在接到北上诏命后,就致电驻英、法、德、俄、日五国公使,请他们探询各国政府“注意所在”和对“先靖内乱,再议善后”的态度。不久,各国就相继作出反应。日本支持李鸿章“入觐”及其“先清内匪再退外兵”的方针。德国怀疑李鸿章能否北上,并表示“停兵难遽议”。英国希望李鸿章对“即日北上”和“坐镇两粤”问题进行”细酌“,并表示英国“注意专在平匪保全英民性命、产业,绝无乘机强令中国变易政体、家法之意”。俄国声称“仍一意保全中国”,并电令驻华俄使策动慈禧召李鸿章“回京定乱”。驻俄公使杨儒被这些花言巧语所蒙骗,正式建议李鸿章“联俄”。李鸿章深以为然,立即与俄国”密商了事之法”,企图依靠俄国控制事态,打开外交局面。

  7月12日李鸿章一改“稍缓启程,以待后命”的态度,决定先到上海,再酌进止。他的这一抉择,是基于下列因素作出的。

  这时慈禧开始倾向列强谋求妥协。6月29日清廷通知各驻外使臣继续留任,“遏有交涉事件,仍照常办理,不得稍涉观望”,并向所在国政府“切实声明”:中国不会依靠“乱民以与各国开衅”,现仍严饬带兵宫照前保护使馆”,对“乱民”将“设法相机自行惩办”。7月3日清廷直接向俄、英、日三国发出国书乞怜求和,再次把战争的责任全部推到义和团头上。在致俄国国书中,说什么中俄两国订有密约,中国为时势所迫,“不得不唯贵国是赖”,万望从中“排难解纷”,进行调和。在致英、日国书中,恳请它们捐弃小嫌,共维全局。清廷给驻外使臣电旨和致俄、英、日国书,李鸿章是在7月11、12日先后获悉的,清廷的表态正中他的下怀。慈禧和李鸿章在保护使馆、镇压义和团、投降帝国主义的问题上,渐趋一致。

  这时慈禧开始把乞和的希望寄托在李鸿章身上。6月29日清廷在答复李鸿章等反对“宣战”的上渝中,既表露出歉悔之意,又令督抚“各保疆土”,但未催李鸿章北上。因此,李鸿章说:“现奉廷寄,暂不北行”。但是,时隔5天,清廷就以“事机紧迫”为由,令李鸿章“懔遵前旨,迅速来京,毋稍刻延”。这道谕旨,是在清廷向俄、英、日三国发出国书求和的同一天下达的,这绝非巧合,而是慈禧试图依靠李鸿章向列强乞和的结果。清廷的国书和上渝,李鸿章是在7月12日几乎同时看到的,这使他认识到“旨催赴京”,意在“和”字。7月16日即在启程的前一天,李鸿章得知调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消息,数年来东山再起、重返北洋的图谋和宏愿即可实现,个人往日的显赫和荣耀又可复归,因而欣喜和自负之情,溢于言表,公然对其下属吹嘘说:“舍我其谁也。”

  李鸿章在离粤之前,曾接见裴景福等纵论时势,颇有深思熟虑、先见预卜之慨。7月17日李鸿章即将从广州出发,将军、巡抚以下送至天字码头日近亭。李鸿章登上“安平”轮,“待潮未行”,请裴景福人见。时值盛夏,天气炎热,李鸿章“衣蓝絺短衫,著鲁风履”,倚在小藤榻上。他对裴氏说:“广东斗大城中,缓急可恃者几人?尔能任事,取信于民,为地方弭患,督抚不若州县也。能遏内乱,何至招外侮,勉之!”裴氏问大局安危,他答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朝厚德,人心未失,京师难作,虽根本动摇,幸袁慰庭搘拄山东,香涛、岘庄向有定识,必能联络,保全上海,不至一蹶不振。”裴氏问:“公看京师何如?”他说:“论各国兵力,危急当在八九月之交,但聂贡亭已阵亡,马、宋诸军零落,牵制必不得力。日本调兵最速,英国助之,恐七八月已不保矣。”

  讲到这里,李鸿章“含泪以杖触地”说:“内乱如何得止?”默然良久,裴氏问:“论各国公法,敌兵即入京,亦不能无礼于我。”他说:“然,但恐无人主持,先自动摇。”裴氏问:“公何不将此意陈奏?”他说:“我到沪后当具折,恐亦无济。”裴氏起身告辞,李鸿章问左右,“潮至否?”并挽留裴氏说:“不忙。”他自饮牛奶,而以荷兰水待客。裴氏问:“万一都城不守,公人京如何办法?”他说:“必有三大问题,剿拳匪以示威,纠首祸以洩忿,先以此要我而后索兵费赔款,势所必至也。”裴氏问:“兵费赔款大约数目?”他答曰:“我不能预料,惟有极力磋磨,展缓年分,尚不知作得到否?我能活几年,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他边说边流泪,裴氏也悲伤不已。裴氏问:“国难即解,公将奚先?”他皱着眉头说:

  “事定后中外局面又一变,我国惟有专心财政,偿款不清无以为国,若求治太急,反以自困。中国地大物博,岁入尚不及泰西大国之半,将来理财须另筹办法。”他继续说道:“联军不足亡中国,可忧者恐在难平之后。”裴氏曰:“公忧及此,天下之福也。窃有一言为公陈之,中国之弱弱于人,非弱于法也。人有得失,法无新旧,果得其人,因时损益,法虽旧亦新也,不得其人,虽博采古今,组织中外,适以滋弊。”

  李鸿章听了裴氏这套传统的人治论后,笑而讥之曰:“八股旧也,策论为新,策论得也,八股为失,我与尔皆八股匠,故说旧话。”这一番妙语,逗得哄堂大笑。裴氏说:“君子当国,不震己之强,不侮人之弱,亦不怯已之弱,畏人之强,惟求一已以应天下,守至常以待至变而已。”李鸿章叹息不已,说什么“国运所关。实有天命,后事殊难逆料也。”事后,裴氏评论说:“公生平坚忍倔强,虽处甲午乙来之变,从容镇定,未尝以郁闷之色示人,及庚子难作,每深谈时事,便泪含于眶,气之衰痛之剧也。”

  从裴、李问答中可以看出李鸿章对时局的观感和个人的心境,概括言之,有以下几个要点:(一)“内乱”招致“外侮”,“攘外”必先“安内”,镇压义和团实属当务之急。(二)北京必将陷落,但“联军不足亡中国”。(三)列强注意所在将是“剿拳匪”、“纠首祸”和“索兵费赂款”等“三大问题”。(四)“难平之后”情朝“国运”“殊难逆料”。(五)他个人“气衰痛剧”,“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李鸿章清醒地意识到此番北上,等待自己的绝不会是烟花美景,泰和晏安,而必将是满目疮夷,重重险阻。他虽然不乏气魄,但毕竟没有昔日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巳”的那般公忠。他于7月21日抵沪,便借口健康原因,停留下来,说“连日盛暑驰驱,感昌腹泻,衰年孱躯,眠食俱废”。尔后更言:“元气大伤,夜不成寐,两腿软弱,竟难寸步”,要求慈禧赏假20日。实际上他的身体状况绝非如此之坏,而是另有图谋。

  首先,是为自身安全计。时值义和团运动高潮阶段,义和团和部分清军正以血肉之躯英勇抗击八国联军的进攻。义和团坚持“灭洋”斗争,仇恨与“洋人”来往密切的“二毛子”,扬言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李鸿章被认定为二虎之一,置于拟杀之列。李鸿章到沪的第二天,就接到李经述自德州发来的电报:天津失守,直督裕禄逃走,“溃勇、拳匪沿途抢劫,难民如蚁,津亡京何能支,大事去矣。伏望留身卫国,万勿冒险北上”。8月2日李鸿章通过袁世凯得知清廷处斩主和派许景澄、袁昶和倚重主战派李秉衡的消息,并接到李经述报告朝局、劝勿赴召的急电:载漪、董福成辈“党拳煽乱”,慈禧“力不能制”,围城西幸势所必然,”切勿轻身赴召,自蹈危机”。李鸿章百感交集,哀嚎“成何世界!”表示暂缓北上,“虽严谴不顾也”。他直言不讳的密奏:“每读诏书,则国是未定,认贼作子,则人心未安。而臣客寄江南,手无一兵一旅,即使奔命赴阙,道途险阻,徒为乱臣贼子作菹醢之资,是以小作盘桓”。担心受到义和团和政敌惩处之情,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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