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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唱戏就不能少戏台,幸而盛京这些宫院的建筑虽然已很破旧,但在某一座大殿前面的空地上,却也有一座戏台建着。当然,它的年龄也是很老的了!格式和我们寻常在神庙中所见的戏台相同,只有一层楼那样的高,不过地位比较阔大些。论到戏台,北京宫中的那一座也还平常,最特别的要算是颐和园里的那一座了!它一共有三层,据说当初建的时候,那些楼板全是活络的,可以上下移动,做得差不多和现在的升降机一般的灵巧。当最上的一层上在演戏的时候,下面两层为看戏的人所瞧不见的台上,已暗暗在准备着了;待到上层的戏演完,便立即把它吊上高头去隐过了,第二层便在同时吊上来,所有的布置已早就摆下,连最先出场的戏子也已在台上站着了。这样把舞台吊上吊下的结果,就省却一番检场的工夫,前后两出戏尽可很紧接的演出了。在那时候,如此巧妙的构造,真可说是绝无仅有的新鲜把戏,着实惊动了不少的人,而主持这件工程的设计人员中,第一个便是太后自己。可惜来为因为不很安全的缘故,就停止使用了;但规模的宽畅,构造的精美,还是非常的出色,远非别处的戏台可。

  如今来到奉天,一切都很陈旧,再要有这样精美的戏台自然是不可能的了;但为不使太后感觉到过分的难看起见,临时的张罗修饰,是不可省的,好在我们有的是太监,他们人数既多,办事又能干,这些零星夹杂的事情交托他们去办,真是无有办不了的。果然隔不了多少时候,就有人来报道:“一切全齐备了,戏也扮好了,只等太后的懿旨一下,马上就好开锣。”这时候我就得把我所点的戏告诉太后了。——方才我只是差人去知照了那些唱戏的太监,并不曾先奏明太后。——造化得很;伊听了居然立即表示赞成,使我心上顿时安定不少,而且伊还在一路走往那唱戏的所在去的时候,很有兴地把这四郎探母一出戏的情节,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其实我既然知道点这一出戏,怎会不知道其中的情节?不过太后是绝对不管的,伊总欢喜倚老卖老的,很郑重地把无论什么事情,当做一件新知识,新发明一般的告诉人家;而听的人又因摄于伊的积威之下,虽然心上实在不愿意听,但也不能不装着很有兴,很重视的样子,默默地倾听着。如其不这样的话,或竟忍不住而失笑起来,那就算大大的越礼了!所以我们都已习惯于这一种强迫的听讲,再也不会触恼伊的。

  可是平心论来,伊对于讲故事的兴趣虽象是太浓厚了,往往是硬捉人家来听讲;但伊的口才,却委实不错,一桩很平凡的故事,经伊一讲,便比原来的要动听了许多。不管是第一次,第二次,以致于第五,第六次的重复的讲述,也总不至丝毫精彩都没有,所以我们有时候确也听得很高兴。

  不一会,已到得那戏台前面,太后就在正中安着的御座坐下,我们这一起的人,便照例分着两边,在伊后面侍立着,我抬头把这戏台一看,不由就暗暗地佩服那些太监的能耐。他们竟在极短的时间里,把这一座陈旧不堪的戏台,收拾得很象样了;而且竭力的模仿颐和园里那一座的格式,差不多已模仿到三四分模样了。又喜当我们未来之前,先来收拾的人也注意到这一座戏台,所以台上的几根柱子,早就重样漆过,那些雕在柱上的飞龙,也一律加敷了一重金颜色,黄澄澄地耀得好生夺目;此刻再挂上几幅绣花的锦幔,顿觉面目一新,好比一个乡下老头儿换上了一套时新的袍褂,他原有的一股寒酸愚蠢的土相儿虽不能完全掩过,但至少是不会再如何触目的了!太后也点头微笑,表示这座戏台尚可用得,那末我们的戏不就可开锣吗?却还不能咧!要开锣是必须由太后自己吩咐下去的,谁也不敢擅动;而此刻的太后,还正在很有兴地给我们讲着杨四郎怎样失落在番邦,怎样和铁镜公主成婚,后来怎样思亲,公主又怎样给他盗令,他怎样进关……等一切详细的节目,伊决不肯让我们听了一半便停止,于是戏就搁下来了。一直待伊讲到杨四郎怎样回去太迟,以致给萧太后知道,险些要把他斩首,幸得公主力救才免,这一段故事方始完毕。

  待伊的话匣子一停,大家都知道戏是快要开演了;伊也不用说什么话,只把手一摆,旁边的太监就飞一般的奔近戏台边去,高声叫道:“老佛爷有旨,吩咐开锣!”台上便霎时间金鼓大作,一幕一幕地演出来了。在演戏的时候,太后还不肯安静;尽是絮絮不休的把戏剧上的各种习惯和轶事说给我们听。其实伊也是因为看戏看得太多的缘故,再也无心安坐静观了。不过伊所给我们说的,却是大半是前此伊早就告诉我们的老话,而我们是不得不假装着闻所未闻的神气来听伊说的。

  “唱戏的人可说个个都是非常信奉神佛的!”今天,伊居然说出了一段比较新颖的事迹来。“尤其对于那人称伏魔大帝的关公,格外的恭敬虔诚,无论一个怎样欢喜说笑话的人,只要是轮到他今天拜关公。他就立即会端庄起来。而且还得先去买一尊关公的佛像来,弄好了高供在桌上,点起香烛,诚诚恳恳的磕了头,然后再取出来,依旧供在桌子上,再磕过头,最后,还得把它搁在纸锭上焚化。经过了这样的一番做作,他们方始能安心,否则必将惴惴然以为大祸将临。”

  “唱戏的人又是最爱守旧的!”太后继续的把伶人生活形容给我们听。“无论一举一动,以及戏文中的唱词,念白,行头上的花纹,插戴,都视同金科玉律一般的谨守着,永远不肯改变;不但他们自己一生一世是这样,就是传到他们的子孙或徒弟,也仍然如此!”

  这两段话可说是极中肯的,我后来又听别人也是这样说起过。

  我以为中国旧剧的文场,还不失为一种很优美的歌剧;至于武场就不免太热闹了!每逢演到两军交战的时候,大锣大鼓,敲得人的耳朵也几乎震聋;再有那种拚性舍命的蛮打,也失之太野,我是最不爱瞧的。

  这天的四郎探母演完之后,太后告诉我说,那个演佘太君的身材的很小的太监,成绩最好,该赏他一赏;我却根本没有研究,只得随便含糊的应了一个是:后来这个太监究竟有没有得到伊特赏,也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十三回 回程

  当太后所预定的长白山之行给那两个钦天监的官员打消掉之后,我们的灵感上,便跟着添出了种异样的幻觉,这重幻觉所发生的结果是很可怕的,无论日常是怎样镇定不乱的人,现在也渐渐地透着烦躁和不安静的状态了;甚至还有象犯罪的人所害的虚心病一样的胆小畏怯。自晨至暮,大家都在战战兢兢地匍匐着,只望能够早一日回到北京去;仿佛是不马上回去的话,就要有什么天大的祸事要临到我们头上来了。这种疑虑究竟是怎样来的呢?那是谁也说不得出来的!如果说是神经变态,那也不致个个人的神经都会有此变态,想必还是算它心理作用的适当。

  我们在相同的心理作用之下,便忍不住要用相同的口吻,瞒着太后,暗暗地互相议论着;所议论的无非是许多悬空的猜测,和自己恐吓自己的鬼话。最后,竟有人悄悄地说道:“会不会在这几天之内,京城里就有什么大乱子闹出来;也许已把那山海关上的大门也闭住了,使我们不能再进去,从此竟被逼的永远留在奉天!”

  奉天,当我们未来之前,它是一处多么给人怀想着的好地方啊!但现在呢?我们对于它已不再感到什么兴趣了!要是真被强逼着永远留在这里的话,委实是一桩最不幸的事情了!所以我们听那人如此一说,不由格外的打起寒噤来了。

  这一日,太后竟出人意外的向我们发表了下面这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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