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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这一天的工夫,也不知道是怎生消磨过去的,后来黑夜终于是到临了旧间笼罩在这整个古宫中的一生忧郁的空气,至此便尤觉深沉厚了!天仿佛比往常压底了许多,人的喘息也愈感费力。更有一件很凑巧的事,倒象地老天故意要恐吓太后,使伊死心塌地的信服那两个钦天监官员的预言;便是一阵陡然而起的北风,很猛烈在宫外吹打着,怒吼着,摇撼得那些窗户也格格地响了。将到晚餐时候,我的服务时刻已满,而我的精神和躯体也已同感疲乏,便辞别了太后,匆匆退出,先在我们的寝室前面的一条长廊里倚栏凭眺着,打算吸一些清凉的空气;不料那些紫色和白色的丁香花,给大风一吹,枝枝都在空中疯狂似的曳荡着,因此它们所有的那一股令人难闻的气息,也越发觉得浓烈了,竟使用我连带的想起了死的气息来!

  我仍竭力忍耐着,不就退回寝室中去;静悄悄地看那些太监们在一片黑暗中,象鬼似的憧憧地往来着。过了一回,又看他们把那些古怪的角灯,一盏一盏地燃旺起来;于是一派神秘的黄色的光芒,便到处透露出来了。一阵风吹过,灯便不住的摆动,这些光也就随着晃动起来,使我不禁又涉想到神怪的故事上去。最难听的是风打廊下吹过,在两面的詹角上所发出来的一种啸声。在这种詹角下的横板上,原是有许多图案画漆着的,这些画上所绘的飞龙啊,麒麟啊,狮子啊,在白天里看起来,还不觉得如何可怕;这时候,给半明半灭的烛光一照耀,便都象已经活过来了,每一头的东西,全张着血盆似的大口,蠢然欲动;我想万一它们真从画上跳下来的话,我们这一起人岂能幸逃馋吻?

  这些古宫中本来已是非常的幽寂阴森,如今是格外的不象一处生人所居的乐土;我觉得我们如其再在这里住下去,这情形可真危险了,而且这种危险的程度,必将一刻一刻的增加起来,到最后,将有什么变化,却不是我所敢预料的了。

  夜渐渐深了,所有的人已大半归寝,而在中间那一座寂寞的正殿里,却有一个老年的妇人,独自在捧着一头泥制的小白兔,黯然长叹。

  ※第二十二回 黎园别部

  照宫中的习惯,虽然不是明定的法制,逢到每月的朔望两日,照例是要唱一次戏的。这些戏的脚本有许多就是太后自己所编的;原来太后对于中国的古剧认识得也很深切,再加伊的文学本来也有相当的根底,所以要写些剧本,实在不是一件难事!宫中唱戏原也算是家庭娱乐的一种,故除元旦,元宵,和万寿节等大日子,难得召班外面的伶人进宫演唱之外,平常日子都是由一班太监担任的,他们也都曾下过一番苦功,能戏极多有几个杰出人才的技艺,反比外面的伶人更好,这是太后久已引为快事的。

  侥幸得很!太后为着追念同治而伤感,以致于合整个的古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下的第二天,恰巧是月半,正该轮到唱戏的日子。以前每当朔望的前一日,太后多半是预先会把明天要唱的戏点定了,吩咐下去的,而且伊所点的戏,往往老是那么几出,这几出当然就是伊老人家所最爱听的,伊虽连续的一次,五次,十次的听下去,也不会觉得厌烦的;这中间,自然又要算伊本人新编的戏占多数。因此,外面的的人——包括一切王公大臣——虽从没有机会听到太后所编的戏,而我们这几个,却无不听得十分烂熟,连字句也背得出来,甚至已听厌了,巴不得太后不要再点出来;因为我们所最爱听的戏,终究还是那些原有的老戏。这些老戏不但是历史悠久,而且无论那一处的戏班子,都有相类的脚本,只是演员所用的方言不同而已;它们的所以能流传得既久且广,当然自有一种引人入胜之处!

  我上面不是已经说过,每当太后有什么不快的感觉时,合宫的人便都连带的会发愁起来了;所以我们总是要尽力的设法使伊快活,尤其是在这些气象阴森的盛京古宫中,我们倘若再不在精神上找些适当的调剂,真要变为生趣索然了!因此,当我想到今天是月半,照例应该唱戏的时候,我心上真觉得高兴极了。

  “老佛爷!”这一天的早上,我虽然瞧伊的脸色尚不十分温和,但为着要揭去这一重浓厚的愁雾起见,我竟极大胆地向伊说道:“今天又是月半了!我们不是应该唱一次戏吗?依奴才的意思,如其让这里的老祖宗们也见见我们那些热闹的玩意儿,使他们知道如今的天下,还是跟先前一般的升平安乐,可不是一种很好的孝敬吗?再者,我们在这里既不再有什么好去处可以出去玩,那末光是枯坐着,也太气闷啦!唱戏倒是最好不过的消遣。”

  太后听了我的话,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并把头微微点了一点。

  “不错!你这个主意确是好的!就依你吧!”伊便绝不迟疑的核准了我的建议。

  “那末,请老佛爷吩咐,今天该唱那几出戏呢?”我的冒险的尝试既已成功,胆子便格外大了,爽快催伊点起戏来。

  “我没有什么成见,就把你所爱听的戏点一两出来吧!”伊的笑意渐渐地透露了。

  这真是一个特殊的恩典啊,原来每次唱戏,所有的节目十九都是太后自己指定的,不但我们这些女官从不曾享过这种特权,便是光绪,隆裕,以及一般公主,福晋之类,也是很难得轮到有奉太后懿旨点戏的机会;因为这也是表示宠眷的意思,决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盼望得到的!如其有人轮到了点戏那真和脸上装了金一样,这个差使荣耀固然很荣耀,而肩膀上的责任却也不轻呢!第一是你所点的戏必须没有什么犯讳,或于当时的情形不尽适宜的地方,第二便是必须博得太后的爱听。第一点比较还容易,只须稍微想得周到一些,便不致有什么问题啦!第二点可就大大的不容易了!然而万一你所点的戏竟不能引起伊的兴趣,这事情便糟了,你所受的羞辱和窘迫,将十倍于你所受的虚荣。想来真是很可虑的!尤其是这几日,太后的性气很不好,已使合宫的人都觉得难以度日,假使再触恼了伊,大家还好说什么话呢?况且我们不久就要回京去了,谁都希望在离开奉天之前,不要再留下一些不良的印象;于是我就格外的感到困难了。

  此刻我虽然要想辞谢这个点戏的差使,也已不行了;因为方提议唱戏的人便是我不点还教谁点?这真可说是作法自毙了!但我明知懊悔已经不及,只得尽量利用我的脑筋,左思右想的考虑了约莫有七八分种模样,幸而太后也体凉我,知道我是在挨命的搜索枯肠,也就不忍催促;后来,我居然想起了一出情节极热闹的“四郎探母”。

  戏码既定,自然就有人下去准备了。

  关于唱戏的一切设备,宫里头是购置得非常周全的,并且都有人很小心地管理着的,要用时不难一索即得。所有的布景,戏装等等,更是无一不精美,再加逢到春天,就有适用于春天的行头,到夏天,秋天,冬天,亦复各各不同。读者听了这些话,也许不能深信无疑,以为这是事实上很不可能的事;然而却是真的!在北京宫中,就有十二个高手的缝工供养着,什么事情都不做,一天到晚,一年到头,老是在裁制戏装,或是打好了图样发往苏州或广东那些地方去定制,总是一些不惜工本的。这一次,他们虽然都不曾随驾东来,但我们早已把唱戏时应用的各种东西一件也不遗漏的从车上载来了。光是照料这一项娱乐品,也有一个老太监负责专司其事,他手下还有一二十个小太监充助手咧。所以我们不论唱什么戏,只要点下去便都可以排得出来的,一小半的原因,固然是行头的齐备,而最大的原因,却是那些唱戏的太监,不论生旦净丑,个个多会唱许多的戏,随时可以凑得起来,不至缺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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