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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过了明天后的第一天,我们必须起程回京去了,因为日子已经很近了,皇上是万万不能不在祭告太庙的大典之前赶回去的;其他的事情,尽可缓得,这件事却不能让它错过的!所以你们必须赶快准备起程。——再说,我们所养的那些春蚕,算来也快要到吐丝的时候了,我们自然还要回去照料照料啊!”

  伊这个懿旨无异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明路,我们听了,心上顿时觉得宽慰了许多,至少限度,我们是已经知道了回京的日期了。然而天哪!明天,后天,所隔不过三四十小时,而这三四十小时,看起来却有三四十天一般的长!我们大家所同具的那一种惟恐有什么祸事临头的不祥的感觉是越见显著了,我们好象在和那个理想的恶运竟走,不知道在这两天之内,它会不会就赶将上来。反转来说,就是过了两天以后,我们再逃,会不会太迟?这种恐怖的幻觉,一钻进了脑神经,当然不能再使我们平时一样镇定的态度了!而太后呢,一般也象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暴躁易怒,于是这两天的工夫,便格外觉得长了!

  “这一次我们回去的路上,必须让那火车尽量的行得快一些!”太后很焦躁地给我们说道:“无论经过什么地方,决不停留,他们尽管到站上来接驾,我们只当不看见一样,断不能再为他们而耽搁了!”

  听伊这样说来,可见伊自己也是十二万分的急着要回去。伊在这里住了几天,大概心神上已觉得不很宁静,象受了一些惊吓一样;这是我从伊的语气上推测出来的,也许并非如此,但当时听伊说的人,可说是没有一个不象我这样猜测着的。总之,奉天这些古宫中的景象,确然是太惨淡而阴森了,无论什么人住在里面,都会感觉不安的。

  好了!这两天工夫终于是过去了!我们便在这一日的早上,启程回京。当然,太后心上虽已急着要回去,无意再接受人家的迎送,但人家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也不能不照例的来做作一番。所以那天的车站上,依旧是挤满了奉天的一班大小官员,他们都是诚心诚意的来给太后送行的。可是太后下了轿,却绝不停留,扶着我们的肩头,匆匆径望车上走去;仿佛后面已有什么追兵杀来的样子,惟恐逃得太慢。等到一上了车,伊便不暇细看车中的东西已否全备,就急着叫人去传令开车了。回想伊从北京到奉天来的时候,最初上得火车,伊是何等的从容暇逸,而现在竟是这样的匆遽急迫,真是多么可笑了,除非奉天的那些官员看破了我们这样狼狈遁逃的情形,那就不免要暗暗发笑了。

  我的归心简直比一切的人都急,虽然已上了车,兀自还捏着一把冷汗,生恐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里头,再会有什么意外的事变发生,使我们依旧走不脱。但人的心理往往总是很矛盾的:我一面虽然在这样担忧着,焦急着,一面却又牢牢的倚定了车窗,尽往后面瞧着,巴不得真有什么事变发生。

  “哙!德龄!火车立刻就要开了!你不能再望后面看了!这是很不吉利的!”太后瞧我望得太出神了,心上就不高兴起来,便很严厉地呼叱着我。我当然不敢请问伊为什么望后看了就是不吉利,只得立即旋过头来,端端正正的站着。

  还是象来的时候一样,汽笛也不吹,警钟也不打,我们的御用列车,便悄悄地辗动了。在它开始辗动的两三小时以前,这一条京奉路的全线上,其他的列车,已一律禁止行动了;各处的地方官,也已派了人,在路轨两旁小心警备着;一切情形,都和来时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车行的速度。来的时候,太后拼命的吩咐要走得慢,好象是愈慢愈好;现在是反过来要它走得愈快愈好了。不过伊老人家虽然这样吩咐,司机的人却万万不敢就此开足速率疾驶;因为在我们出发的时刻,已曾很严厉地警戒他们,车行时一定不能有剧烈的震动,而火车要行得快,震动便绝对的不能免,于是司机的人要求两全起见,只得把火车开得比来的时候快一些,比寻常的客车慢一些,这样是快也快了,震动也不致十分剧烈了!我们看着车窗外面的树木和田地象走马灯似的往后面退去,也就知道我们的火车,已确比先前行得快了许多了。

  太后的态度也和来时截然不同了!伊只是默默地坐着,难得说话,并禁止我们各人,不准探出头去往后面看,就是所谓不吉利的缘故;伊自己当然是格外的严守着了。就是在车厢里,伊也很谨慎,决不使伊的脸对着后方。但我不禁暗暗在怀疑,难道伊能约束伊自己的思潮,也一般不再往后去回想奉天的情形吗?这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奉天现在是怎样的情形呢?依我回想起来,当然是依旧恢复了太后未去以前的状况。那些穿戴得十分讲究的官员们,少不得纷纷散去,各回本衙,忙着料理每一个人日常的私事;而那些乾隆的,咸丰的,同治的遗物,也仍将继续的安卧在各个玻璃盒内,给人们封锁起来,和那阴森幽寂的古宫,同在相当的时期内归于消灭。太后即使想到它们,也永远不能再见到了!

  车轮不住的辗动,窗外的景物不住的后退,我们虽不知道此刻已到了那里,后来又过了那里;可是待到驶近山海关时,我们却就因远远地望见了那高耸着的万里长城的影子而惊觉了!渐渐地,这列黄色的火车已打那长城的缺口里驶进关来了。这关上的大门显然是并不曾关上,我们先前所怀的一种无谓的恐怖,便顿时消释了,大家不觉就把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深信这重关口一过,便不致再回不得京城了。来的时候,太后虽曾在这里很高兴地游览了半天,但此刻一路回来,伊不是已经吩咐下无论逢到什么站都不停吗?于是我们便立即穿站而过,连车行的速率也不曾减低,象一头怒马一般的驰逐着,可是那两旁的月台上,却已黑压压地跪满了许多的官员,火车在他们面前开过时,他们还一齐俯伏下来,险些把脑袋碰在地上,以表敬意;然而我们的太后呢?伊心上也何尝不知道外面有那么许多的人,在向伊叩头致敬,可是伊那里高兴去理他们呢!伊简直连对他们看一眼都不屑。

  就象这样车不停轮的尽是赶路,连吃饭的时候,大家也觉得非常匆促,仿佛是除掉了一心想回去以外,我们对于无论什么事情,都没有工夫兼顾了。说来真是很可笑的,我们在平常的时候,只觉得北京那座紫禁城刻板得,凶恶得可厌可恨,谁都巴不得想走出这个圈子去散淡散淡;而现在呢,似乎又觉得那些枯寂的宫院,幽静的殿宇,真是我们的立身安命之外,万万缺少不得。惟恐我们出去了十几天,这里头已闹了什么大乱子,使们不能再过着从前那样的生活了,因此大家都急着要知道究竟。

  记得上奉天去的时候,我们一起人差不多是个个精神百倍,兴致非凡,充满着一股旅行者所常具的朝气;而此刻是一丝一毫都没有留剩了!就说我自己吧,去的时候,当然也是极高兴的,总道是这次的旅行必有佳的收获,那里知道只见到了许多很古怪的角灯,和嗅到了几日夜的足以令人致病的紫丁香花的臭味,怎不教人失望得豪兴消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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