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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人呐!你们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此刻,如果我的主人公不这么激动,不这么愤然,不这么头脑发热,他只需轻轻向前迈动一步,或者慢慢推开窗户,或者悄悄走进屋里,他就会轻松解开终生压在他心中的迷团。可是他退却了,脚步没有向前迈动。为此,他在这一相当敏感的问题上,几乎终生都在探求着、破解着,直至到死,他也没有破解出来,而成为他永生之谜……在那月光下,刚刚被夜风清爽的心绪,立刻又变得纷乱起来,如同乱麻一样不可梳理。

  第二日,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便敲开了母亲房间的门,提出即刻就要离开这里的要求,母亲很惊诧,小姨也很惊诧: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呐?”

  从她们二位的问话声中,能感到她们的惶然紧张,她们几乎想不出哪里露出了破绽,更不知什么事情伤害了他的心。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走,我一会儿就走。”

  小姨还要追问,被河合仙轻轻触碰一下,才将话咽了回去。因为曼殊的脾气,河合仙是最清楚的,他异常倔犟、任性,只要他决定的事,十二头老牛也是拉不动的。

  “曼殊,你走,我不反对,只是得吃了为娘为你包的饺子走才好,按着你们中国的说法,临走,要发发饺(脚)的!”

  他没有吱声,默默地坐在那里,感到喉咙里了一阵酸涩。

  于是,母亲、小姨、惠子都忙碌起来了,转眼,切肉、和面、烧水……转眼,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便放在了他的眼前。

  他一边默声吃着饺子,眼泪一边朝心里流淌。及至撂下筷子,都没有尝出饺子是什么味道。他不想让这苦涩的思绪缠绕着自己,他不想让自己在情感的漩涡中陷得太深。他担心,这样久了,自己感情的堤坝就要坍塌,抑制的防线就要崩溃,分别的话,都没顾上说一句,他便提起行囊,走出家门。

  母亲、小姨、惠子缓缓地为他送行着。从家门,送到村头,从村头,送到河边,一直送到通往长崎的公路,他们刚停住了脚步……

  望着高远的云天,望着漫漫的长路,望着踽踽孤独行走的曼殊,她们眼睛开始流泪了,心中开始流血了。她们所能给予他的,只是美好的祝愿,深深的祈祷,别的,还能有什么!

  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曼殊在长崎登上了“筑前丸”轮船,又一次踏上了回国的航程,同时也又一次开始了人生的探索。

  十四、泪洒黄浦江

  傍晚的黄浦江,像一条流血的河,夕阳将它那浑红的光韵撒在江面上,至使每一条波浪都闪着红色光泽。雄浑的江水,不再喧嚣,不再翻腾,似乎变得柔弱起来,任晚风轻轻的吹拂,粼粼细波极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发着啪哒啪哒响声……

  岸边,也显得宁静起来,嘈杂的马路静谧了,辚辚的车马声消失了。除了归巢的燕儿丢下一两声呢喃的燕语,只有微动的柳枝能发出一些轻响,别的,便没有声息了……

  然而,在这静静的暮色里,在这离岸边不远的的矮楼中,却出现了另外一种情形。只见一盏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年轻人共同捧着一张散发墨香的报纸在阅读着,品评着,他们的情绪是那么亢奋,激动,就像从报纸上获得了什么东西,那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他们一时又无法说清,像慰藉,像力量,像激情,像……反正他们此刻被这种东西刺激得眸子闪着光泽,面颊现着红润。

  “士钊,你看,咱们这张《国民日日报》和你们当初的那张《苏报》比起来怎么样?”站在门口的陈独秀目光从报纸上移开,顽皮地看着章士钊。

  文雅的章士钊被陈独秀的问话弄笑了,羞羞地说:“你怎么又开我的玩笑。”

  “不是开玩笑,真的,士钊,你说说。”

  “怎么说呐?”章士钊在屋中踱了几步,略略思索了一下:“《苏报》从1898年在上海公共租界创刊的那天起,就是激进的,从介绍邹容的《革命军》一书到发表章太炎先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等文章,其锋芒是人所共知的,要不清廷能怕得要死么!要不清廷能查封它么!而我们今天这张《国民日日报》,就尖锐性这一点,决不在《苏报》之下,假如《苏报》是匕首,咱们《国民日日报》就是砍刀。”

  “章先生,只是个文弱书生呐,没料想竟有如此血性。”

  “更血性的杰作在这儿哪!你们看,”张继指着报纸上的一段文字说:“这就是章先生的手笔。”

  人们定睛看去,只见报纸的左上角有这样一段文字:

  当今狼豕纵横,主人失其故居。窃愿作彼公仆,为警钟适铎,日聒于我主人之侧,敢以附诸,无忘越人之杀人而父之义。更发狂呓:以此报出世之期,为国民重生之日。哀哀吾同胞,傥愿闻之!?

  “好!写得好!我们《国民日日报》,就是警钟,就是号角,就是震醒国民的鼓棰!”陈独秀兴奋起来:“张继,就这点,再组织几篇文章。自己写也行!”

  “独秀啊!”张继立时现出为难的样子:“现在咱们人手太紧张了,我们每个人除了写文章,还要画版、校对。独秀,士钊,咱们能不能再扩充一两个人呐?”

  “是啊,我们是要增加点人手,若不然……”章士钊苦笑着说:“就是累折腰咱们也忙不过来呀!”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陈独秀说:“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呐。有的人,文品行人品不行,有的人人品行文品又不行,这两全其美的人真难寻呐!”

  “怎么办呐?”张继叹了口气。

  章士钊也皱紧了眉头。

  这时,当当当,传来几下敲门声。

  “进来!”张继无力地冲房门说了一声。

  吱吜一声,门开了。人们举目看去,不禁吃了一惊,陈独秀第一个嚷了起来:“曼殊!”

  张继也蹦了起来:“好家伙,是你!”

  于是陈独秀将曼殊介绍给了章士钊,并说他们(包括张继)是在日本留学时相识的,是要好的朋友。章士钊闻听也热情起来,苏曼殊的大名似乎早有耳闻。

  寒暄了一阵之后,陈独秀便问:“曼殊兄,此次来上海,有何贵干?”

  “贵干?”曼殊笑了:“听说兄弟们在办《国民日日报》,我是专来此谋生的。”

  “真的?”张继兴奋地问。

  “真的。”

  “真的?”陈独秀脸上喜中带着疑惑。

  “真的。”

  “太欢迎啦!”陈独秀几乎高喊起来,他万没有想到这么合适的人选从天而降。章士钊,张继脸上也都露出了喜气。

  其实,此时,也就是曼殊进入报社的时候,正是《国民日日报》在政治角逐场上,拼杀得最为顽强,抗争得最为英勇的时期。

  提起这次角逐,还得从《苏报》案讲起。前面已经说过,《苏报》是一张最激进、最有锋芒的报纸,而和他唱对台戏的是保皇派在日本横滨办的一份报纸,名曰《新民丛报》。该报为了效忠清廷,曾以极其显著的位置发表康有为的书信。康在信中谎称“欧洲各国,所以致富,人民所以得以自力,穷其治法,不过行立宪法,定君民之权而上,立宪既可以得欧洲各国民自由民权之大利,又可避免革命之惨……”针对这些谬论,章太炎义愤填膺,愤笔疾书,曾将那血与火的檄文在《苏报》上发表。檄文不但扯下康有为的虚弱面纱,连同那被世人奉为神明的光绪也贬为“未辨菽麦”(即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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