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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莫非,莫非这就是三郎?”

  “小姨,我是三郎。”

  “三郎!”那妇人战栗的叫一声,眼泪便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了,亮亮晶晶从眼角流淌出来。

  这个时候,曼殊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受,自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妇人,他就从她的目光里发现了一种既陌生,又熟稔;既遥远,又亲近;既说不清,又无需说清的东西。这种东西,几乎像电流一样,即刻便传送到他的心里,使他的血流的速度都加快了,转瞬间,他的目光里,也产生了这种东西。这种东西,仿佛是伴随着生命而来临的,从他产生记忆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就被这东西缠绕着,煎熬着,他这许多年来,仿佛一直都在寻觅着,企盼着。今天见到她,那多年的寻觅似乎才有所着落,那企盼的东西仿佛就在眼前。他真不明白此刻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而且来得这么突兀,又这么强烈……还没容他来得及细想,那妇人又撕肝裂胆般地叫了一声:“三、郎……”跟着他就觉得整个身体被妇人搂在怀里……

  这一刻,他几乎产生了幻觉,觉得妇人的胸怀像一片有着蓝蓝海水的宁静港湾,而自己像一只茫茫大海上飘泊的船儿,几经飘零,几度磨难,如今终于归入这一片温馨之中。不要说躯体,就是心扉,都觉得暖洋洋的。他抬头望了一下妇人的泪眼,自己的眼睛立刻便也潮湿了。

  “小姨,你可好?”他差不多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

  “好!好!”妇人说着,慢慢将身子向后挪了挪,用泪眼静静打量着曼殊,啜泣着说:“三郎,你可好?”

  “小姨,我很好!”曼殊也在哽咽着。

  “叶子,三郎,都不要哭了。”母亲这时缓缓走进屋来,也抽了抽鼻子说:“姨和外甥见面,应当高兴才是。可不能哭了,哭坏了身子咋整。”

  “姐姐!”叶子使劲擦抹一下眼睛,竟然超乎寻常地止住了啜泣,故做平静地说:“是呀,和外甥第一次相见,高兴才对,你看我,只顾哭了。倒把外甥也引得这般伤感。算了,三郎,我们都别哭了。来,我们共同唠点高兴的事儿。”

  “好好!”曼殊点点头,可他深深地感到,小姨的内心世界依旧是苦涩、酸楚……

  时光,在这种欢欣与凄楚的交融中流逝着……

  时光,在这种期待与茫然的交融中流逝着……

  曼殊在他和“小姨”相处的这段时光里,他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既好受,又难受,好受时如春风拂煦,难受时如撕扯肝肠。“小姨”疼他、爱他,一刻也不愿离开他,不管他做什么事情,她总爱坐在一旁,静静地专注地看着他。那柔弱慈爱的目光中,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可是当曼殊将目光觑着她,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时,她的嘴又闭得那么紧,连半句话都不曾说出。很明显,她不是没有话要说,而是有话,那是一些无法说尽的话,无法说清的话,正是这些话,噎住了她,哽住了她,使她处于一种痴迷而尴尬的状态。因此,曼殊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常变得支支吾吾,闪烁其辞:

  “小姨,你家住得离这远么?”

  “啊,啊,我家离这里……很远!三郎,你怎么问这个?”

  曼殊笑了:“小姨,这有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我想,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好去看你!”

  “看我,不用不用!你若想我的话,就告诉你娘,到时,我一定会来看你的。”

  “小姨,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背着我。”

  “没有啊没有,真的没有。”

  “那么,你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

  “没有啊没有,我很高兴,特别高兴,尤其想到你,我的心……”小姨说罢笑了,眼角竟笑出了凄凉的泪水。

  看着小姨眼角的泪水,曼殊故作欢欣地说:“哎,小姨,那天我们一同赶集去,回来的时候,村人们对我俩还好顿议论呐!”

  “议论?议论什么?”小姨也欢欣地问。

  “他们都说……”曼殊说到这兀自笑了:“这真有意思。”

  “他们都说什么?”

  “都说……”

  “你快说呀!”

  “他们说我长得不像娘,而像你,说尤其嘴、鼻长得最像。

  说若是走在街里,还以为我们是母亲和儿子呐!”

  妇人的脸色立时变了,变得白凄凄的。她愠怒地看了曼殊一眼,严厉地说:“简直是胡说八道,你怎么能不像你的娘呐!你看的眼睛、嘴、耳朵,多像!就像从她脸上扒下来的,你可千万不要听他们胡说。”

  曼殊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姨这样发怒,而且怒容背后潜藏着无尽的忧伤。待他要进一步弄个明白,她便匆匆从他身旁走开了。

  那个夜晚,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望着被月光染白的窗棂,思绪便随之而飘飞起来:从母亲提及小姨时的支支吾吾,到小姨出现后的恍惚神情,从村人胡言乱语的非分议论,到小姨的突兀愠怒……接连不断的生活细节,像一长串扑朔迷离的雾团,萦绕在他的脑际,使他如同坠入五里雾中……无奈,他只得起身来到院中,企图让夜晚的清风清爽一下自己,尽而从纷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秋天的夜晚,是那么清澄,像被秋风洗濯过一样洁净。天,不黑,也不灰,高远处现出一片宝石般的深蓝。月亮,像刚从水中捞出一样,白亮亮的不挂一丝尘埃,发出的光,依旧是那般白亮……小山村,这会儿就浸泡在柔弱的月光里,像披了块轻纱,显得如此神秘,宁静……

  曼殊在院中徘徊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有些凉意,便向屋里走来。当他路过母亲屋子的窗前时,他发现屋里还有一盏幽暗的小灯在闪动,并且传来母亲、小姨的啜泣声。这样,他便轻轻停住了脚步,伏在窗下细听起来。

  一忽儿,只听母亲轻声地说:“叶子,你可要注意你的身体呀!你看,你这几天都瘦成啥样了。有些事情,要往开处想。事情既然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后悔是没有用的。”

  “姐姐,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自从横滨那个刮狂风的夜晚以后,我的心早已经死了,我曾几次试图着把自己送走,可是一想起他,我的心就软了。”

  “是啊,你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他想想,这孩子多苦啊,从小就……”

  “姐姐,你别说了,我一想到他受苦,我禁不住就要流泪。这几日,他和我讲他的经历遭际时,我是怎样控制、才忍住了泪,否则我要抱着他放声大哭的。多么苦命的孩子呀!”

  “妹妹,你心要放宽些,我打电话让你来,就是让你欢欣一下,了结了这多年的企盼,可是你看你,整夜就是哭,哭坏了身子怎么办。你真有个好歹,我怎么向孩子交待,怎么向自己交待。我想,只有你在我在,孩子才有个知疼知热的人,否则孩子不就变成一只断线的风筝了吗!”

  “苦命的三郎……”叶子便哭声大作。

  “妹妹!”河合仙也呜咽起来。

  ……

  听到这里,窗下的曼殊心灵立时震颤起来,就像有炸雷从头顶滚过一样。他似乎须臾间便窥到了他整个生命的奥秘,可是即刻,他又陷入更大的迷团之中。于是,他的心开始紧缩起来,变成一个凉森森的冰团,他觉得世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人,都在瞒骗着他,把他本来应有的世界湮没掉了,弄出一个虚假不真实的世界给予他,让他去认知,让他去亲近,让他也变得虚假……他明白,在欺骗他的过程中,人们多半是出于好心出于善意,可是他不明白的是,好心能使他不幸的伤痛痊愈么?!善意能使他骚动的灵魂熨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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