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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这,这是真的吗?”

  “娘,是真的。”

  随之,河合仙的眸子便木讷起来,直盯盯地觑着曼殊大约一二分钟的光景,突然嘴唇抽搐一下,一把将曼殊搂进怀里,于是大喊一声:“三郎!”跟着泪水盈满了眼眶。

  “三郎啊,你这几年倒是去哪里啦?”

  “娘,这三言两语怎能说得清啊!”

  “你可知道娘想你么?”

  “知道!”

  “你可知道娘念你么?”

  “知道!”

  “你可知道娘的这颗心都为你悬着么?”

  “知道!”

  “既是都知道,那为何不给娘捎个信,带个话呀?”

  “娘,你就别说啦……”

  “儿呀,我不说这事儿也行。可有一点我还是要说,那就是,你这次回来,还走么?”

  “娘,我这次回来,就是向你告别来的。”

  “什么!告别?你又要去哪里?”

  “过几日,我就要回中国了,所以……”

  “三郎,你,你好狠呐……”

  “娘!”

  ……

  于是,两个泪人又抱在一起,泪水又一次打湿了他们的脸颊。

  人间的重逢,是多种多样的,但最珍贵的重逢,是心灵与心灵的相遇,肝胆与肝胆的聚会。同样,人间的别离也是多种多样的,但最难心的别离,是母亲与儿女的分别,是赤心与泪眼的分手……此刻,珍贵的重逢与难心的分离溶于一处,作为慈母的河合仙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一浸泪的事实。

  他凄凄惨惨,几乎是哀求地说:

  “三郎,你要回国娘不拦你。但动身之前,能不能在家多住几天!”

  尽管曼殊的时间很紧迫,但他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母亲。

  “你还没吃饭吧?”河合仙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大事一样,连忙站起来:“你先歇一歇,我去做饭。”她说着就向厨房走去。

  曼殊又重新回到了自己住过的那个房间。抬眼看去,室内的陈设依旧和过去一样:木箱摆在北墙,矮柜靠着东墙,紧挨矮柜是那紫檀色的高桌,高桌上放着一排颜色鲜艳的瓶子,瓶中插着几束花草,有红的、绿的、粉的、蓝的……他目光触到那艳艳的樱花时,心中禁不住一阵战栗。这樱花,多像当年良子献给他的那束,枝杈、花瓣、颜色,都像。只是……由樱花他立刻想到了良子,于是,神情越发黯然了,便凄然地咏起了那首古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吟罢,惨然一笑,泪水便晶晶盈满眼眶,自语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是啊,良子何处去了哪?”

  “三郎,吃饭了。”听到娘这一声叫他才收了泪。

  翌日,是个晴美的天气,秋阳似乎比往日更加明媚、鲜亮,高远的天上只有几块白绒绒的云朵,似奔马般地在游弋,淡淡的云影轻轻地掠过草地、山岗,那爽利的风儿,也愈发柔弱了,如同轻纱一般,顺着草尖沿着树梢擦着庄稼的叶片,柔柔地吹拂,继而发着沙沙声响……

  就是在这一片可人的秋色里,曼殊正向良子的墓地走去……

  弯弯小路上,他似乎又看见良子绰约的身影;静静的树林边,他似乎又听到良子银铃般的笑声;荫荫的草地上,他似乎又觑见良子迷人的舞姿;安谧的小河旁,他似乎又听到良子深情的吟诗声:“红藕香残玉蕈秋,轻解罗裳,独上蓝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悠悠的《一剪梅》,良子当年就是在这里吟给他听的。良子还说,她尤其喜欢“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两句,可是如今她的眉头在哪里!她的心头又在哪里!他觉得这一切有点像眼前的轻风,既不可琢磨又十分缥缈……

  来到良子的墓前,他的心情越发沉重了。看着那小巧的坟墓,他就像看见了良子羸弱的身影一样,既酸楚又凄然。他慢慢伏下身来,一下一下轻轻薅着坟上的枯草,之后又一下一下向坟上添着新土,他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一边轻轻地述说着:

  “良子,你在这里好么?”

  仿佛听见良子说:“好,这里很安静。”

  “良子,你不孤寂么?”

  仿佛听见良子说:“能不孤寂吗!离开了你,我就孤寂。”

  “良子,你在想我么?”

  仿佛听见良子说:“怎么不想啊,我几乎天天想,夜夜想。

  也不知这些年你去哪里啦?也不知你想不想我?”

  “良子,我能不想你么?多少次梦里,我都梦见过你,你还是那么漂亮,还像当年一样,舞跳得那么好,歌唱得那么好,故事讲得那么好。你还记得么,你当年给我讲的《望夫崖的故事》么?那故事是多么感人,多么的动情,多么让人酸楚啊!可是我至今也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莫非有什么预感么?莫非是一席谶言么?假如是那样的话,我此刻该多么恨这个故事,恨那个痴情的樵夫……好啦,良子,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但你听了绝不要悲伤。”

  仿佛听见良子说:“说吧,我不会悲伤的,因为我的胸中已经塞满了悲伤的故事。”

  “良子,过几日我就要离开日本啦,就要回到我的祖国去。”

  仿佛听见了良子的啜泣声。

  “良子,你不要悲伤。”

  仿佛听见良子说:“我不悲伤,但愿你无论走到那里,哪怕天涯海角,也不要忘记我呀!”

  “良子,你别说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停止述说的时候,他的衣襟已被泪水浸湿了。

  回家的路是怎样走的,他几乎都不曾知晓。直到进了家门,母亲叫住他,他似乎刚从恍惚的状态中省悟过来。

  “三郎,你这一天到哪里去啦?”不待曼殊回答,母亲便接着说:“你……小姨来看你来啦,在我屋呐!”

  “小姨?”曼殊疑惑了一下,看了一眼母亲。自从第一次回来,他就微妙的觉得,母亲在提及“小姨”二字时,总是要支吾一下,十分别扭,吃力。这会儿,他顾不得细想,便向母亲房间走去。

  推开房门,见到一个女人坐在床上。这女人,看上去已有三十八九岁的年纪,衣着又异常的朴素,可是整体的风韵却依然犹存:白净的面孔,微微泛着红色,两道弯弯俊俏的眉毛,映衬着一对亮晶晶清泉般的眸子。小巧的嘴巴,虽然失去了往昔的娇嫩红润,但弯曲的唇线依旧是那么秀美、生动。她秀发高绾,素带系扎,一个桃心状的发髻突兀地耸于头上,这就使得她的体态愈发显得欣长、匀称……别看妇人容貌如此俊美,可是整个神韵里却透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她见曼殊进来,连忙从床上站起,脸上的忧伤猝然便不见了,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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