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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他的泪水,一半是为姥姥流的,一半是为自己流的,他为失去一位亲人而悲痛,但更令他伤心的是自己前途未卜,别人不理解他,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嘲笑他了。

  三天守孝总算过去了。第四天一大早,安家就将姥姥与姥爷合葬在一起了。人们渐渐散去,坟头只留下安德海一人。爹忙着回去招呼远路的客人,娘是女人,女人是不能送葬的,哪怕是亲生女儿也不允许给爹娘送葬,她们只能站在村头远远地望着男人们抬着棺材走向村外。

  安德海坐在新坟前,天冷极了,已是十一月二十七,天空中飘着雪花,雪花直往安德海的脖子里钻,北风呼呼叫,吹得坟边的枯草低着头。安德海回想着姥姥,她这一生平平淡淡,福倒没事多少,罪却受了不少,如今腿一伸,眼一闭,走了。她现在已睡在冷冷的地下,没有欢乐,也没有忧愁,可自己呢?自己死后能像姥姥这样安眠吗?安德海此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姥姥虽然没享过什么福,但死后有一个安乐窝,而自己死后不一定有这么一个土窝。这本不应是一个14岁少年该想的事,但此时、此地。

  此景却诱得安德海不能不去想。

  安葬了姥姥,安家笼上了一层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前几日爹忙于丧事,累了一下,又受点风寒,他的旧病“痨病”复发了。他面色蜡黄,整日不停地咬着、喘着。娘由于悲痛万分,整日也不说一句话,她机械地做饭、洗衣、睡觉,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弟弟安德洋已近十岁,由于前些日子家境好转,爹把弟弟又送到了学堂。安德洋还算争气,他不像当年安德海那样,没上几天学便失学,他学习比较用功,脑子又聪明,先生很喜欢他。

  安德海由于天太冷,再加上姥姥去世,他心里也很不好受,有一阵子,他不再往村头跑了。渐渐地,他开始灰心丧气了。虽说送信人去了一趟京城,表舅王毅顺也回了信,答应帮忙,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仍不见回音,看来,事情办得不顺利。

  安德海被家里令人窒息的氛围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决定去二姑家,找马二爷谈谈心。安邦太虽然旧病复发。不愿妻子一个人承担全部家务,但一看见儿子安德海那垂头泄气的神态他就心疼,当安德海提出去马家庄看望姑妈之时,安邦太便答应了。

  “也好,你出去过几天,散散心,顺便带几个鸡蛋去,大年根底下,总不能空着手吧。”

  安德海带上了娘给准备的一点微薄的礼品,上了路。前两次去二姑家,年龄还小,都是二姑接,姑父送,现在长大了,他记得去马家庄的路,40来里地,他不消半天就赶到了。看到侄子大老远地跑来,二姑很是高兴,特意宰了一只鸡款待安德海。安德海讲明来意,二始便带他到了二爷家,姑侄俩敲了半天的门,仍不见有人来开门。原来,自从安德海一个月前辞别马家庄后,二爷的身体如秋叶,一天天地枯萎下去,他深知自己已风烛残年,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便着手准备后事,他把年轻时穿过的衣服找出来,拣了几件像样子的送给了家丁马贵,并且付给马贵一年的工钱,让马贵挑几件需要的物什,送给马贵,马贵得了银子和一部分物品,便请求送回家,也让全家人高兴高兴,过个好年,第二天,马贵便起身回家了。马贵临走时好说过四五天便回来。二爷自己勉强也能撑着起来做口饭吃。谁知马贵刚走的第二天,二爷早上起来感到心跳加快,头晕眼花,脚刚一着地,一头栽了下去,死了。

  “二爷,是德海来看你来了,快开门!马贵,马贵,你怎么也聋了。”

  二姑连敲带叫,仍不见回声,他们的心里有点发毛了,莫不是出什么事了?邻居们纷纷走过来,一齐叫门,仍无回音。人们只好翻墙进院,走到二爷的卧室一看,二爷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看着二爷惨死的景象,安德海的心里沉得如一块大石头:“太监,这就是太监的最后结局。”

  安德海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品味着,似乎自己的美好憧憬一瞬间化成了泡影。他还没有独立去闯社会,好像已饱经沧桑,甚至他有点后悔了,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对还是错。但生活已不容他多考虑,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不阴不阳之人,只有一条路。

  安德海和马家庄的人一起安葬了二爷。出殡那天,可让大家

  为难了,按民间风俗,应是死者的长子孙穿孝衣、戴孝帽,走在最前面,拿着孝幡,以表示哀痛之情。(幡:即用树枝扎上白纸做成的窄长的旗子。)二爷是阉人,根本不可能有儿女,谁来打幡。到了人土时,谁来摔孝盆?同族的后代子孙,都忌讳是二爷的亲属,因为这意味着断子绝孙,孩子们的爹娘有的谎称自己的孩子肚子疼,有的谎称头疼,也有的人干脆前一天就把孩子送到了姥姥家,找了半天,竟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眼看到了中午,再不下葬,就违反习俗了,这时,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对准了安德海。安德海自阉早已远近闻名,他是不怕别人咒骂断子绝孙的,事实上,老天爷已注定他将来一定会断子绝孙,披麻戴孝、打幡、摔孝盆全落到了他的身上。安德海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他被一群人簇拥着,一路吹吹打打到了野外。他远远地望见一片荒地里,一座座坟头排列得很整齐,他在猜想王爷家的祖坟是哪几座呢?他应该葬在爹娘的身边吧?这时,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走在最前面,他并不引着队伍走向那坟地,而是把送葬队伍引到了小河边,人们停了下来,进行着各种仪式:撒纸钱、置棺、圈地、挖土、摔孝盆,最后将棺材放到了井不太深的土坑里,人们你一铣,我一铣,没几下,便做好了新坟,烧一把纸钱,几个同族后生捂着脸,象征性地嚎叫几声,葬礼便结束了。

  安德海心底沉沉的,心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二爷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没几天,人们便淡忘了他。安德海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二爷不能人祖坟,死后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冷穴中,难道将来自己死后,也不能睡在爹娘的身边?他苦苦地想了好长时间,终于寻求到了答案:阉人是人,但又不是人,他们没有那个“宝”,做人的价值便大大地降低了。

  安德海带着沉痛的心情回到了汤庄子,他甚至没有勇气奔进村庄,自己已经阉了,在人们的眼里不再是原来的安德海了,他已是个废人,万一进不了京,人不了宫,他该将如何面对人生!

  二、辞别双亲

  【安德海高高兴兴上路,而他的娘却痛断柔肠,望着儿子远近的背影,她泪水涟涟。】

  安德海回到了家里,他几乎闭门不出,他不愿见任何人,哪怕是爹娘他也不愿说上一句话。娘做好了饭,喊了几声,也不见他出来,爹娘认为儿子不在家,便先吃饭了,当他们吃完饭后,才发现儿子躲在柴房里不愿出来。等爹娘刚一出门,他溜到灶前,盛了一大碗饭,胡乱扒了几口,又回柴房间声不响。爹娘的心似刀割一样,安邦太自叹命运不济,更叹儿于命不好,十几天来,沉郁的空气笼罩在安家的上空,弟弟安德洋发现爹娘和哥哥的脸色不对劲,也不敢多问,吃饱了饭便到学堂去了。

  安德海不知道如何摆脱这困境,他似乎活着就是为了做一件事:等待内务府来人把他带进京城。

  转眼间到了腊月初二,这天,天格外的冷,天上飘飞着鹅毛大雪,雪花有梅花那么大,北风呼呼叫,吹得窗户纸直响,那雪漫天遍野飞舞着,不一会儿,路面就被雪盖满了。庄户人家谁也不出门,在家里捂着被子睡大觉。安德海不愿和爹娘打照面,抱了一床破棉被到柴房里躺着。他望着四面透风的墙人了神,几片雪花钻进了柴房,落在安德海的身上,他想抓住雪花,可这雪花刚到了他的手心里便全化成了水。他拉了拉破棉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砰砰砰砰砰砰……”

  安德海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伸了个懒腰歪头又睡了。

  “大哥,大哥,快开门。”

  安邦大听得真真切切,是二弟安邦杰的声音,夫妻俩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连忙迎了出来。只听安邦杰急促地讲道:“大哥,村东头来了个官差模样的人,怕是京城内务府派人来接德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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