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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在纳伊,伊莎多拉每天在工作室练舞,在图书室里几小时几小时地看书学习,和孩子们一起在花园里玩或者教他们跳舞。她非常愉快,唯恐有任何巡回演出把她和孩子们分开。他们一天比一天长得漂亮,伊莎多拉一天比一天舍不得离开他们。

  她过去总是预言,将来一定出现一个大艺术家,他将把创作音乐和舞蹈这两种天赋同时结合起来;而当她的小男孩跳舞的时候,她觉得他就可以成为这样一个艺术家,将创造出从新的音乐中产生的新的舞蹈来。

  伊莎多拉和这两个极可爱的孩子不仅仅是亲生骨肉的关系,同时还跟他们有一种几乎是超乎人性的更崇高的密切关系——那就是艺术上的关系。

  这两个孩子都非常热爱音乐。当斯基恩弹钢琴,或者伊莎多拉练舞的时候,他们总是要求留在工作室里,乖乖地坐在那里,专心一意地听着、看着。使伊莎多拉有时不免骇异:这么小小的年纪,竟能如此严肃认真地集中注意力。

  一天下午,大艺术家拉乌尔·帕格诺在弹莫扎特的曲子,孩子们蹑手蹑脚走进来,站在钢琴两旁,听他演奏。他一弹完,两个小家伙不约而同地把他们披着金发的小脑袋钻在他的腋下,极其钦佩地注视着他。

  他吃了一惊,大声说道:“从哪儿出来的两个小天使——莫扎特的小天使啊?”

  这时,他们都笑了,爬上帕格诺的膝盖,把小脸蛋儿藏进他的大胡子里。

  伊莎多拉·邓肯怀着十分怜爱的激动心情注视着这老少三位。但是,她哪里知道,他们三个此时都已临近阴暗的“永不复返”之乡。

  这时正是3月,伊莎多拉轮流在夏特莱剧院和特罗卡德罗剧院表演舞蹈。尽管她现在的生活堪称幸福之至,但是她仍然不断有一种奇怪的压抑感。

  一天晚上,在特罗卡德罗剧院跳肖邦的《葬礼进行曲》,由斯基恩用管风琴伴奏,伊莎多拉再次感觉到额头上有一股冰凉的冷气吹拂,还闻到一股和上次同样的白晚香玉和丧礼之花的气味。

  迪尔德丽穿着一身白色的衣眼,那小巧玲珑的身躯坐在中央包厢里,看着母亲跳这个舞蹈,突然哭起来,好像她的小小的心儿都碎了似的,哭喊道:“啊,我妈妈怎么那样伤心难过呢?”

  这就是悲剧的前奏中最初一个微弱的音符。不久,这悲剧就结束了伊莎多拉·邓肯对一切自然的欢乐生活的全部希望——以后也不复再有。

  伊莎多拉相信,虽然一个人看起来继续在生活,其实总有悲哀的事情发生来扼杀一切希望。一个人的肉体可以在世界上苟延残喘,但是人的精神是被压碎了——永远被粉碎了。

  她曾听说,忧伤具有使人精神崇高的力量。而她只能说;我现实生活的最后那几天,在最终的灾祸降临之前,实际上是我精神生活的最后几天。

  从此以后,伊莎多拉只有一个愿望:飞——飞——逃离那场灾祸带来的恐怖。以后的生活正是一系列不可思议的逃离那一切的飞逸,就好像那悲哀的犹太人到处流浪。而且,整个生活在她看来只是在幽灵的海洋上漂泊的幽灵之船。

  心理上发生了什么事,常常在物质客体上反映出来。波瓦瑞为她设计的那套奇异而神秘的房间,在每扇金色的门都安上了一对黑十字。起初她认为这个图案别致而古怪,但是它逐渐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影响伊莎多拉了。

  尽管看起来她生活在幸福的环境中,其实她的心里一直感到一种奇怪的压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现在,她夜里时常突然惊醒坐起,感到十分恐怖,因此常常通宵留着一盏灯不熄。有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伊莎多拉仿佛看见床对面的双十字架上出现一个活动的人影,身被黑衣,走到床前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伊莎多拉吓呆了,半晌动弹不得,然后把所有的灯开亮。人影便突然不见了。但是这个奇怪的幻觉——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后来一次又一次地不时出现。

  伊莎多拉深感苦恼,于是在一天晚上,当好友雷切尔·博耶夫人请她吃饭的时候,便告诉了她。

  博耶夫人大为惊恐,以平素那样的好心坚持立刻打电话请她的医生来。她对伊莎多拉说:“你一定是神经上有点毛病。”

  年轻漂亮的雷纳·巴德医生来了。伊莎多拉把这些幻象的情况告诉了他。

  “您的神经显然是紧张过度了。您必须到乡下休息一些日子。”

  “可是我得按照合同在巴黎演出呀!”她回答说。

  “那好办,您去凡尔赛好了——那儿近得很。您可以乘汽车去,那里的空气对你大有好处。”

  第二天,伊莎多拉把这些话告诉了孩子们的保姆。

  保姆很高兴,说:“凡尔赛对孩子们来说是太好了!”

  于是,他们准备了简单的行李。正准备动身的时候,伊莎多拉看见一个全身黑衣的细长人影出现在大门口,慢慢地走过来。伊莎多拉心想:是我的神经过分紧张呢,还是那个晚上从双黑十字架上出现的人影呢?

  她走到了伊莎多拉面前。

  “我特意跑来看你。近来我一直梦见你,觉得非见你不可,”她说。

  伊莎多拉这才认出了她,原来是被废黜的那不勒斯王后。刚刚几天以前,她还带着迪尔德丽去看过她。

  那天伊莎多拉说:“迪尔德丽,咱们要去看一位王后啦。”

  “啊,那我得穿上节日的衣服,”迪尔德丽说。她总是这样叫波瓦瑞为她设计的一件小衣服,做工精致,镶满了绣花褶边。

  以前,伊莎多拉曾费了一些工夫教迪尔德丽行真正的宫廷屈膝礼。她很高兴,最后又突然哭起来,说:“啊,妈妈,我害怕见真正的王后。”

  小迪尔德丽想必以为她要被带到真正的宫廷去,就像到神话哑剧里见到的那种王宫里去。可是当她进了布洛涅树林边缘一所考究的小房子里,被引见给一位身材苗条、白发编成长辫盘在头上、雍容华贵的女人时,勇敢地行了个宫廷屈膝礼,然后笑着奔到伸出手臂的王后的怀抱里。她一点儿也不怕王后,因为王后是十分善良仁慈的。

  这一天,王后穿着丧服来,伊莎多拉向她解释他们要到凡尔赛去和去的原因。

  王后说她很乐意和他们一起去——这是个奇遇。路上,她忽然非常亲切地把两个小宝贝搂在胸前。

  然而,当伊莎多拉看到两个金发的小脑袋给卷裹在黑衣里面时,她又一次感到近来常常体验到的那种奇怪的抑郁。

  在凡尔赛,和孩子们一起愉快地吃了茶点后,伊莎多拉陪送王后回她的住处,见到了王后的妹妹。那是一个可爱、富有同情心和充满智慧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伊莎多拉在特里安龙饭店的花园里醒来,所有的恐惧和不祥预感统统消失了。医生说得对,伊莎多拉需要的是乡村环境。可惜,要是希腊悲剧合唱队在这里的话,也许会唱个例子,诉说常有这种情况:采取相反的道路去躲避不幸,结果适得其反招致厄运,例如不幸的俄狄浦斯就是一个。如果伊莎多拉不到凡尔赛来逃避那使她惴惴不安的死亡预兆,孩子们也就不会在三天以后在同一条公路上遭到横祸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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