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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聚会结束,客人陆续离去时,史沫特莱又站在门口警惕地向四周瞭望,直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了餐室,她才和朋友们一起把鲁迅护送回家。

  1932年间,史沫特莱把她关于中国的新旧作品整理汇编成一本集子,这就是1933年出版的《中国人的命运》。史沫特莱紧接着着手整理江西苏区的材料,准备动手写她的新著《中国红军在前进》。“一·二八”事变以后,史沫特莱感到在上海已经无法静下心来写作,莫斯科一家出版社同意预付这本书的稿费,邀请她到苏联去写作。于是史沫特莱在1933年6月到了苏联,在高加索的基斯洛沃德斯克疗养院住了一个夏天,然后又到了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在苏联一直住到1934年4月,写完了《中国红军在前进》。

  在列宁格勒,史沫特莱与查托重逢。原来德国纳粹党执政以后,查托就离开柏林到列宁格勒定居,在列宁格勒人种志学研究所工作,娶了苏联妻子,现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将要出世了。史沫特莱的心情是平静的,她知道,她生活中那痛苦的一页永远结束了。

  以后,史沫特莱回到了加利福尼亚,和父亲弟妹作短期的团聚,1934年上半年重又回到了上海。

  史沫特莱回到上海以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住在鲁迅家里,受到鲁迅和许广平的热情接待。许广平把二楼儿子海婴住的房间腾出来让史沫特莱住。史沫特莱每次出外回来,走到弄堂口,都要机警地前后张望,确信没有特务跟踪,才疾速拐进弄堂,飞快地进门,冲上二楼。幸亏一直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事实上,由于鲁迅的声望,国民党特务不敢轻举妄动,使史沫特莱免受骚扰。

  在鲁迅家里,史沫特莱有更多的机会与心中最敬爱的导师促膝长谈。他们谈得最多的是文艺和政治。

  有一次,鲁迅对史沫特莱说,他想以自己的经历写一部长篇小说,也有以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为题材写一部作品的打算。对前者,是无暇顾及;对后者,是没有亲身体验。而没有亲自体验要写好这么重大的题材,鲁迅认为,这是办不到的。他惟一能够做到的,也是惟一应该做的,就是致力于既具有政论性又具有文艺性的杂文的写作。

  史沫特莱说:“您的政论性杂文要译成英语几乎是不可能的,您常常引用中国历史最黑暗时期的人物、事件和观念,这些杂文简直是隐喻和典故镶嵌而成的艺术品。”

  鲁迅听了,意味深长地说:“不,我对屠杀无辜的暴行深恶痛绝,我只能把我的杂文变成匕首投枪,而不是供人欣赏的艺术品。”

  1935年底,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到达陕北,由于国民党封锁消息,上海一般人很晚才知道。史沫特莱通过国外电讯知道得比较早,她把消息告诉鲁迅,建议拍一个电报去表示祝贺。鲁迅同意,亲自草拟了给毛主席的贺电:

  “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未来。”茅盾问电报如何发出,鲁迅说:

  “交给史沫特莱,让她去办就是了。”史沫特莱通过第三国际把电报从法国转发到延安。

  1935年下半年,鲁迅的肺结核病越来越严重。史沫特莱看到鲁迅身体消瘦,脸色枯黄,心里非常着急,在苏联驻上海领事馆举行十月革命节庆祝酒会的时候,史沫特莱和宋庆龄、何香凝、茅盾在一起谈起鲁迅的病,大家都觉得上海的文坛纠纷使鲁迅心情不舒畅,医疗和生活条件也不好,主张鲁迅到苏联去养病。苏联领事馆也答应安排一切。鲁迅不愿意去,说出了国就和国内隔绝了,连报纸也看不到,目前国内的斗争那么复杂,出国不是逃避斗争吗?况且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史沫特莱说她有一位美国朋友和一位德国朋友,都是肺科专家,可以请他们来给鲁迅看病。鲁迅说,他一直由日本的须藤医生诊治,一旦又请别人,这是对不起须藤的。

  直到1936年4月,冯雪峰从陕北回到上海,和茅盾一起说服了鲁迅,才叫史沫特莱马上去请美国的D医生。D医生来了,首先问:“病人懂几国语言?”史沫特莱说:“日语很好,德语可以看书,不懂英语。”D医生说:

  “那么我们就用英语交谈吧。”为的是不让鲁迅听到病情。

  听诊以后,史沫特莱问病情怎么样,D医生说:“很严重,恐怕过不了年。”

  史沫特莱听了,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转过身去掩面啜泣。

  “亚洲人对疾病的耐受力太强了,”D医生又说,“要是欧洲人,五年之前就死掉了。”

  史沫特莱求D医生想个办法。D医生说,鲁迅不仅有肺病,还有其他多种疾病,需要详细检查。他建议找一个设备好的外国人办的医院,开个病房,由他诊治,只借用医院的设备。如果病人同意,马上就可以办。大家把病情严重的话瞒过鲁迅,只悄悄对许广平说了。对鲁迅只说要住院检查。鲁迅说:

  “你们不要骗我,我知道病情严重。我看见史沫特莱哭了。唉,她真是太感情了。”

  鲁迅不同意去住院,到了七月,病情却渐渐好转起来。到了十月,鲁迅突然病发去世了。

  鲁迅去世时,史沫特莱没有在他身旁,她已经去了西安,准备到延安去,但是她的名字仍然列在鲁迅治丧委员会的名单上。

  后来,有人问史沫特莱,在中国谁是对她影响最深、最受她尊敬的人,她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鲁迅的名字。

  “在我身上,激励着我的精神力量的鲁迅,已成为我人生的路标。我从这位伟大的作家那里所感受到的一切,将铭刻在我心中直到永远。”

  1946年,史沫特莱在美国接待了访美的中国作家老舍。老舍向史沫特莱详细地叙述了鲁迅逝世时的情况。鲁迅下葬那天,三万多上海工人、学生、作家、美术家冒着被枪杀的危险,默默地跟在灵柩后面。也许是碍于葬礼主持人宋庆龄的威望,便衣警察不敢有什么行动。葬礼以后,老舍组织了有40多位作家参加的追悼会。那天,警察和特务就动手了。当警察署长驱车前来命令众人解散时,便衣警察和特务一个个满面杀气,站了出来。参加追悼会的除了作家,还有许多青年学生,大家站起来,手挽着手,毫无惧色。警察署长掏出了手枪,老舍马上挡在枪口面前,冲着他大声喊道:“你要开枪,先打我好了!”为了大家的安全,老舍只好哀求大家今天先回去。在使人窒息的白色恐怖之中,人们只好怀着悲愤的心情默默地散去。

  老舍无限惋惜地说:

  “鲁迅生前,我从未与他见过面,因为我没有去敲像鲁迅这样伟大作家的大门的勇气。”

  上海虹口公园里的鲁迅墓,墓碑上有一个圆形的框框,里面刻着鲁迅的浮雕像。史沫特莱的心又飞回了她与鲁迅共同战斗过的地方,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儿去。她保存着一张珍贵的照片,那是1933年2月萧伯纳访问中国时,在宋庆龄家的花园里照的,上面有鲁迅、宋庆龄、萧伯纳,还有史沫特莱。她穿着一件深色滚边的中国旗袍,稍稍低着头坐着,显得有点拘束、羞怯。她还记得,当时萧伯纳风趣地对鲁迅说:

  “他们称你为中国的高尔基,不过,你比高尔基英俊。”

  鲁迅微笑着回答道:

  “等我再老一些,我会更加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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