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17)

一七

　　她是个使人为难的秘书，因为她还从字篓里找出寄给我的信件，并且给人家回信。她认为，所有的来信都理应去个回信。她妈妈从小培养了她这种为人厚道的错误。

　　她信写得好而且快。只是耳朵听起音乐来比较差一些，可是学外语学得很流利。她从不让所学的意大利语、法语和德语荒疏起来。

　　圣诞节。中午——昨天晚上，我隔一会儿就到吉恩的房间去，掀起被单，看看那平静的脸，亲亲那冰凉的额骨，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在佛罗伦萨那个洞穴般的沉寂的大别墅里的伤心之夜。我当时曾多少次轻手轻脚走下楼去掀开被单，看着和这一模一样的脸——吉恩妈妈的脸——亲着和这一模一样的额骨啊。

　　而昨天晚上，我又一次见到了我当时见到过的情景——这个神奇而可爱的奇迹——死亡的仁慈之手，回复了昔日少女的甜美、温柔的外形，吉恩妈妈死的时候，过去岁月中一切忧虑与不幸的痕迹，在她脸上全都消失了，我所看到的，正是整整一代以前我所熟悉与挚爱的那洋溢着青春与美的脸啊！

　　早上大约3点钟，在一片寂静之中。我像人们每每在这种场合中一样，在屋子里到处游荡，默默地感到永远失去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可还是不甘心，明知徒劳，还是要寻求。这时在楼下大厅里，我遇到了吉恩的那只狗。我注意到，它并没有按照老习惯跳起来迎接我，而是慢吞吞地、悲伤地走过来。啊，我想起了，自从发生那个不幸以后，它没有去过吉恩的房间哩。可怜的东西，难道它知道了么？我看是这样。

　　吉恩过去在室外时，它总是跟在她身边。她在室内时，它跟她在一起，夜晚、白天，都是这样。她的起居室就是它的卧室。每次我在楼底下遇见它，它总是跟着我走。我上楼时，它也去——一路乱窜乱跳的。可现在却不一样。

　　哀悼女儿的文字尚且如此，祭忆爱妻的又当如何？

　　站在这种角度，我们实在想象不出，对于马克·吐温来讲，这是一种怎样的打击。然而，他对这个家庭所付出的一切也被逝去的亲人带进了坟墓，带进了天堂，这就是苏西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写给父亲的传记。

　　我们是个快活的家庭。我们包括爸爸、妈妈、吉恩、克拉拉和我。我现在写的是爸爸，我知道该写些什么，不怕没有可写的，因为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爸爸的相貌已经多次有人描写过了，但是都很不恰当。他长着漂亮的灰白头发，一点不算太密，一点也不算太长，正合是（适）；他有一只鹰勾鼻，这使他的面貌特别显得好看。他的体型很好——总之，他是个非常好看的人。他的五官都很完美，只是牙齿不太好。他的肤色很白净，下巴不留胡须。他是个很好心的人，也是个很爱开玩笑的人。他也有脾气，可是我们全家人都有脾气嘛。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可爱的人，也不指望能见到——还有，啊，总是那么满不在乎。

　　他确实爱讲一些非常有趣的故事。克拉拉和我常常坐在他的靠椅两边的扶手上听他给我们讲一些关于墙上的图画的故事。

　　爸爸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台球，他疲倦的时候，想要修（休）息，就通夜不睡，去打台球，这好像是可以让他的脑子得到修（休）息吧。他很爱抽烟，几乎是抽个不停。他的确是有一个作家的头脑，可是有些最简单的事情他却不懂——爸爸走路的步法很特别，我们都很喜欢，这似乎对他很相仪（宜），可是别人多半都不喜欢；他在动脑筋的时候，或是吃饭换采（菜）的时候，总是在屋里走来走去。

　　爸爸很喜欢动物，特别爱猫，我们养过一只小灰猫，他管它叫做“烂（懒）骨头”（爸爸常穿灰色衣服，配合他的头发和眼睛），老爱把它扛在肩膀上走来走去。那样子太可笑了，灰猫睡得挺香，跟爸爸的灰色衣服和头发很相称。他给我们养的那猫取了各式各样的名字，那可真是太有趣了。那些名字是：捡来的咪咪，阿布纳，小花，小姐，烂（懒）骨头，布法罗海报（豹），小胖子，克利夫兰，酸土豆泥，还有瘟疫和灾荒。

　　爸爸说话爱用强烈的字眼，可是我估计他当初和妈妈刚接（结）婚的时候大概不会太粗气吧——前几天爸爸说，我是个大人物，一个大人物是彻头彻尾的纯洁无比的。（爸爸知道我在给他写这部传记，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说了这句话。）他根本不喜欢上教堂，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有一天他对我们说，无论谁说话，他听了都讨厌，只爱听他自己说的，他说他可以听他自己一连说几个钟头，都不会厌烦，这当然说的是笑话，可是我相姓（信）他这话是有道理的。

　　爸爸最近写的书，有一部是《王子与贫儿》，这无疑是他写的一部最好的书，有些人要他保持原来的风格，有几位先生给他写信说：“我非常欣赏《哈克贝利·费恩》，很高兴看到你又恢复过去的风格了。”

　　这使我非常高兴，因为我觉得了解爸爸——我是说，真正了解他的人太少了，这使我心里很难过，他们以为马克·吐温这个幽默作家只是对一切事情都爱开玩笑罢了；“他长着一溜（绺）棕红色头发，很需要剃头匠的刷子刷一刷，一只鹰勾鼻，一佐（撮）又短又粗的小胡子，一张憔悴的苦脸，眼角有许多皱纹”等等。

　　人们就是这样描绘爸爸，我要爸爸写一部书，表现出他那富于同情心的性格，《王子与贫儿》总算做到了几分。这部书里充满了可爱的极妙的念头，啊，多好的文笔！简直是美到极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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