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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加歇医生跪下来,把文森特床下的一堆油画拖出来。举起一张强烈的黄色向日葵。

  “要是我能画出一张这样的画,文森特,我就认为我的生活没有虚度了。

  多少年来我都在医治人们的痛苦……但是他们最终都死去了,不管怎么样……所以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你的这些向日葵……它们将医治人们心灵上的痛苦……它们将带给人们喜悦……世世代代……那就是你的生活是成功的道理……那就是你该是一个幸福的人的道理。”

  几天以后,文森特画了医生的肖像,头戴白帽,身穿蓝色大礼服,衬着钻蓝的背景。头部的色调很鲜明轻快,手部亦是淡淡的肉色。他让加歇靠着一张红色的桌子,桌上放着一本黄色的书和一盆开紫色花朵的指顶花。画完后,他惊异地发现,这张肖像与他的自画像——在阿尔,高更来到之前所作——十分相似。

  医生对这张肖像喜欢得无以复加。文森特从来没听到过如此多的赞誉。

  加歇一定要文森特为他画一张副本。文森特答应后,医生的喜悦无法形容。

  “你应该使用我顶楼中的印刷机,文森特,”他叫道,“我们到巴黎去,把你所有的画拿来,制成石版画。这不要你花费一个生丁,一个生丁也不费。来,我领你去看看我的工场。”

  他们得爬上梯子,推开地板活门,才能进入顶楼。加歇的工作室里,高高地堆满着稀奇古怪的工具,文森特还以为是掉进了中世纪的炼金术士的实验室。

  下楼的时候,文森特看到吉约曼的裸体仍旧躺在那儿,无人理睬。

  “加歇医生,”他说,“我一定要请你把这张画装进画框。你在糟蹋一张杰作。”

  “对,对,我要装框。我们什么时候到巴黎去取你的画呢?你要印多少石版画,就印多少。我供给材料。”

  五月悄悄地溜走,六月静静地来到。文森特描绘山上的天主教堂。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他感到厌倦了,甚至不想画完它。凭着不屈不挠的精神,打算描绘平坦的麦田时,他的思想差不多已经钻进麦中;他作了一张巨幅的多比尼太太住屋的油画;另一张夜空下的树丛中的白屋,窗口透出橙黄的灯光,暗色的树叶,暗玫瑰红的色调:最后一张是黄昏景色,带黄的天空衬着两棵漆黑的梨树。

  但是,意境已经从画中跑掉了。他凭习惯作画,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十年来艰苦劳动的可怕势头把他推得更远了。曾经使他兴奋得心卜卜地跳的自然景色,现在他却漠然视之,麻本不仁。

  “我已经画过那么多次,”当他背着画架,沿路走去,寻找题材的时候,他会喃喃自语,“我现在没有什么新的话要讲。我为什么要自己重复一遍呢?

  米勒老爹说得好:‘如果我没法把自己的感情充分表达出来,我宁可什么也不说。’”

  他对大向然的热爱尚未消退,只不过不再感到有投身于景色之中,将它再创造一遍的那种拚命的需要了。他已经被耗尽。在整个六月中,他只画了五张画。他疲乏,难以形容的疲乏。他感到空虚、枯竭、耗尽,就好象过去十年中,从他手中流出来的成百上千幅图画的每一张,都攫走了他生命中的一小点火花。

  最后,他之所以要继续画下去,仅仅是因为感到对泰奥欠下十年投资的债。每当他画到半当中,意识到泰奥的房子里已经堆满了画,就是卖十辈子也卖不光的时候,一阵微微的恶心就会涌上来,使他厌恶地推开画架。

  他明白下一次发病该在七月——三个月的期末。他深怕发病的时候会做出无理智的事情来,于是把自己隔绝在村子里。他离开巴黎时,未与泰奥商定具体的经济安排,因此担心可以收到多少钱。加歇眼睛中的忽喜忽忧的神情,天天使文森特恼怒。泰奥的孩子病了,事态发展到了顶峰。

  为同名者的焦虑不安几乎弄得文森特发疯。他尽量忍耐着,终于乘火车赴巴黎。他突然到达皮加勒区,加剧了纷乱。泰奥面色苍白,病容满脸。文森特尽力安慰他。

  “我只是担心小的,文森特。”他终于承认道。

  “还有什么,泰奥?”

  “还有瓦拉东。他威胁过我,要我辞职。”

  “怎么,泰奥,他不能这样做呀!你在古皮尔公司干了十六年!”

  “我知道。但是他说我忽略了印象主义者的经常性销售。我卖去的印象主义不多,而且价格低廉。瓦拉东声称我的店去年少赚了钱。”

  “可是他真的能辞退你吗?”

  “为什么不能?凡·高的股份已经完全卖掉了。”

  “那你怎么办呢,泰奥?自己开爿店吗?”

  “怎么能够呢?我积了一点钱,但在结婚和娃娃身上花掉了。”

  “要是你没有把成千上万的法郎掼在我的身上……”

  “哦,文森特,请别这样讲。那毫不相干。你知道我……”

  “但你怎么办呢,泰奥?还有若和那小的。”

  “是呀。嗯……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只是担心娃娃。”文森特在巴黎耽搁了几天。他尽可能地不在公寓里,以免打扰娃娃。巴黎和他的老朋友们使他兴奋。他感到一阵缓慢的、抓住不放的热病在他的体内升高起来。当小文森特稍为好转一点后,他便来火车回到奥弗的宁静中去。

  然而,宁静于他徒然无益。他受到重重心事的折磨。泰奥一旦失业,对他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他会被抛弃在街上,象个叫人讨厌的乞丐吗?对若和娃娃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倘若娃娃死了,会怎么样呢?他明白泰奥的虚弱身体经受不起这个打击。在泰奥找寻一个新工作的期间,谁来养活他们大家呢?泰奥又能从什么地方找到力量来支持他寻找新工作呢?他在黑暗的拉武咖啡馆中呆坐了好几个小时。想起了充满走味的啤酒味儿和辛辣的烟草味儿的拉马丁咖啡馆。他拿着弹棒,漫无目的地东戳戳西戳戳,想击中褪色的弹子。他无钱买饮料。无钱买颜料和画布。他不能在这万难的当口向泰奥伸手。

  而且他极度担心七月份的发病期中,也许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促使可怜的泰奥更为担忧和花钱的事情。

  他想作画,可是徒劳无功。他已经把要画的东西全画了。他已经把要说的东西全说了。大自然再也激不起他的创造性的热情,他心里明白,他的最好的部分已经死去了。

  光阴荏再。七月中旬到来,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泰奥,他的脑袋快被瓦拉东劈开,又被娃娃和医药费账单弄得心神不宁,还要设法挤出五十法郎寄给他的兄长。文森特把这笔钱交给拉武。那可使他维持到月底左右。以后……

  怎么样?他无法再期待泰奥寄钱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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