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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我明白,文森特,不过,正因为你画得太吃力了,所以会发病。我必须不让你兴奋。”

  “不,医生,不是因为画画。而是因为到阿尔去才发的。我一看到拉马丁广场和黄房子,就觉得不好受。倘若我不再回到那儿去,就不会再发。请让我到工作室去吧。”

  “我不愿意对此负任何责任。我写信给令弟。如果他同意,我们就让你再画画。”

  泰奥回信请佩隆医生允许文森特作画,并带来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泰奥快做父亲了。这个消息使文森特感到象最近一次发作以前那样地高兴和健康。他立即坐下来,给泰奥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

  “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泰奥?那是:家庭对于你,就好象泥块、草地、金黄的谷粒和农民之对于我。若阿娜正在为你设计的娃娃会使你紧握现实,在一个大城市里,用其他的方法是不可能做到的。你说若阿娜已经感觉到她的孩子在迅速成长,那末,你现在一定心满意足了。”

  他又到他的工作室去了,从加横木的窗口描绘有一个小收割者和一个大太阳的麦田景色。除了那道以陡斜的角度顺坡直下的墙和后景的紫黛远山之外,全画一片黄色。

  佩隆医生尊重泰奥的愿望,允许文森特到院外去作画。他描绘从地上涌起来,流进天穹的丝柏。他画了一张妇女们摘橄榄的画:土地是紫色的,远景是赭黄;枝干青铜色、叶子绿灰色的树木;天空和三个妇女是深玫瑰红色。

  在去画画的路上,他常常停下来跟田里干活的人们交谈。在他的思想中,他认为自己比之这些农人低下一等。

  “你看,”他告诉其中一人,“我在自己的画布上耕种,就象你们在田地里耕种一样。”

  普罗旺斯的晚秋集中在美的焦点上。大地展露出它的全部紫色;花园里的烧掉的草地在幼小的玫瑰花四周发出光辉;绿色的天空与形状不一的黄树叶形成对照。

  文森特的充沛的精力随同晚秋俱来。他看到他的画在进步,好主意开始重新在头脑中跳动,他高兴地让它们发展。由于长期的居住,他开始锐利地感觉乡村,它的性质与阿尔迥然不同。大多数的西北风被俯瞰峡谷的群山所制止,太阳远不刺眼,他对圣雷米的乡野一旦了解后,便不想离开精神病院了。在他居留下来的头几个月中,他祈求但愿这一年能太太平平地过去,神经不错乱。而现在他却被他的画画缠住,自己不知道到底是在医院里呢还是在旅馆里。尽管他感到很健康,但认为搬一个地方,再化六个月的时间来熟悉陌生的环境,是不聪明的。

  巴黎的来信使他欢喜不已。泰奥的妻子在家为泰奥烧饭,泰奥的健康恢复得很快。若阿娜毫无困难地带着娃娃。泰奥每星期寄来烟草、巧克力、颜料、书籍和一张十或二十法郎的纸币。

  阿尔归来时发病的记忆,从文森特的头脑中消失了。他再三地向自己保证,只要不回到那个该死的城镇去,就能有六个月的正常的健康。他在丝柏和橄榄树的习作干后,就用水和少许酒洗一遍,把画面上的油洗掉,然后寄给泰奥。他接到泰奥来信说,他并非满意地在“独立沙龙”中展出了文森特的几幅画,因为他感到文森特没有画出他最好的作品。在文森特的技巧尚未达到完美之前,他不想再陈列了。

  泰奥的来信向他保证他的作品正以显著的步子前进。他决定在精神病院住满一年后,要在圣雷米的村子里租一幢房子,继续他的南部绘画。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种狂喜——在高更来到阿尔之前的日子里,他在描绘他的向日葵镶板画时的那种狂喜。

  一天下午,他平静地在田野里散步,头脑开始错乱起来。当夜很晚的时候,精神病院的看守人在离开他的画架数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他。他的身体蜷缩在一株丝柏的树干下……

  4

  第五天,他的神智恢复正常。病友们把他的发病看作是不可避免而加以接受,这种态度深深地伤害了他。

  冬季来临。文森特不想起床。病房中央的火炉现在烧得很旺。人们从早到晚闷声不响地坐在炉子周围。病房的窗又小又高,只透进些微阳光。火炉发出热气和浓烈的臭气。修女们,益发缩在黑色的披肩和头巾里,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摆弄十字架,走来走去。耸立在户外背景中的光秃的群山,就象死神的头颅。

  文森特睁眼躺在倾斜的床上。莫夫的斯赫维宁根图画教了他什么呢?“含辛茹苦,无怨无悔。”学会毫不抱怨地忍受,毫不厌恶地对待痛苦……是的,但他是冒着头晕眼眩的危险。如果他向痛苦、孤寂屈服投降,那就等于自杀。

  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这样一个时光——有必要象甩掉一件破旧的大氅那样甩掉痛苦。

  时日消逝,每一天就象是最后一天。他的头脑空空,没有欲念和希望。

  他听到修女们在议论他的画,她们拿不准他是因为疯而画画呢,还是因为画画以后才疯的。

  白痴坐在他的床边,一连几小时地对他号啕大哭。文森特在这个人的友情中感到一股温暖,所以没有赶他走。他常跟白痴谈活,因为没有别的人要听。

  “她们以为我的画把我搞疯了,”一天,当两个修女经过的时候,他对这个人说。“我心里很明白,一个画家是一个过于被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所吸引,因而不足以成为他生活的其余部分的主人,那是千真万确的。但是这就使他不适宜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白痴只会淌口水。

  德拉克洛瓦著作的一句话终于给了他爬起床来的力量。“当我掉光牙齿、停止呼吸的时候,”德拉克洛瓦说,“我才发现绘画。”

  有好几个星期,他甚至一点都不想到花园里去溜一溜。他坐在病房里,靠着火炉,阅读泰奥从巴黎奇来的书。病友们发病时,他头也不抬,也不离开座位。神经已经不错乱了,心绪已经正常了。他和无理性的人们一起耽得如此长久,所以再也不把病友们看成是无理性的了。

  “很抱歉,文森特,”佩隆医生说,“我不能允许你再离开精神病院。

  将来你必须待在院内。”

  “你允许我在我的工作室里画画吗?”

  “我劝你还是别画的好。”

  “那你宁可我自杀吗,医生?”

  “很好,在你的工作室里画画吧。不过,一天只能画一、二个小时。”

  即使看到了画架和画笔,也无法使文森特克服他的麻木不仁。他坐在蒙蒂塞利圈椅上,透过栅栏,呆望着光秃秃的麦田。

  几天后,他被叫到佩隆医生的办公室去签收一封挂号信。他拆开信封,看到一张开着他名字的四百法郎支票。这是他有过的最大一笔钱。他感到莫名其妙,泰奥寄这笔钱给他干吗的。

  我亲爱的文森特:

  总算出头了!你的一幅画卖了四百法郎!就是《红葡萄园》,去春你在阿尔画的。安娜·博克买去的,她是一位荷兰画家的姊妹。

  祝贺你,老兄!我们很快就能在全欧洲卖掉你的画!用这笔钱回到巴黎来吧,倘若佩隆医生同意的话。

  我最近认识了一位极好的人,加歇医生,他的家在奥弗—絮—瓦,离巴黎一个小时。从多比尼以来,每个重要的画家都在他家里作过画。他说他对你的病例一清二楚,不论你什么时候想到奥弗去,他都能照料你。

  余话明天再写吧。

  泰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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