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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好啦,现在我要走了。我会叫看守人给你送晚饭。躺着别动——流掉的血使你身体很衰弱。”

  早晨文森特醒来的时候,泰奥坐在他的床边。泰奥的脸色苍白,眉蹙嘴歪,双眼充血。

  “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滑下椅子,跪在床边,握着文森特的手。他毫不羞怯、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泰奥……总是……当我醒来的时候……需要你……你在我的身旁。”

  泰奥讲不出话。

  “叫你到这儿来跑一趟太不应该了。你怎么知道的?”“高更昨天打了电报。我乘的夜车。”

  “高更不应该叫你这样地花钱。你坐了一夜,泰奥。”“是的,文森特。”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和雷伊医生次过,文森特。他说是中暑。你一直不戴帽子在太阳底下画画,是吗?”

  “是的。”

  “嗯,你看,老兄,你不应该那样。将来一定要戴顶帽子。这儿阿尔的许多人中暑。”

  文森特轻轻地握紧他的手。泰奥咽了一下口水。

  “我给你带来一些消息,文森特,不过,我想最好是过几天再告诉你。”

  “是好消息,泰奥?”

  “我想你会喜欢的。”

  雷伊医生走过来。

  “哦,今天早晨病人怎么样?”

  “医生,可以让我的弟弟给我讲讲好消息吗?”

  “我想可以的。哎,等一等。让我看看这个。好,很好,很好。痊愈得很快。”

  医生离开房间后,文森特请泰奥把消息告诉他。

  “文森特,”泰奥说,“我……嗯,我……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唷,泰奥。”

  “是呀。她是一个荷兰姑娘。若阿娜·邦格。她很象妈妈,依我看。”

  “你爱她,泰奥?”

  “对。没有你,我在巴黎孤寂死了,文森特。在你没来之前还不太坏,但自从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

  “跟我在一起生活是倒霉的,泰奥。我怕我使你不愉快了。”“噢,文森特,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我踏进勒皮克路公寓,我真希望看到你的皮鞋搁在食橱上,你的湿油画摊在我的床上。不过我们不能再多谈了。你应该休息。

  我们又能在这儿耽在一起了。

  泰奥在阿尔逗留了两天。当雷伊医生向他保证,文森特很快就会康复,他不仅把他的兄长当病人,而且亦作为朋友来护理的时候,他才离去。

  鲁兰每天晚上都来,并带束鲜花。在晚上,文森特发生幻觉。雷伊医生在文森特的枕头下和床垫上放了些樟脑,以消除他的失眠症。

  在第四天,医生看到文森特已经完全恢复理智,便不再锁房门,并将家具全搬回来。

  “我可以起来,穿衣服吗,医生?”文森特问。

  “倘若你感到体力够得到的话。

  呼吸一会儿空气后,请到我的办公室来。”

  阿尔的医院是一幢四边形的两层楼房,当中是院子,栽满五颜六色的花和羊齿植物,石子小径四通八达。文森特慢吞吞地踱了一会儿,便走向底楼的雷伊医生的办公室。

  “走走感觉到怎么样了”医生问。

  “很好。”

  “告诉我,文森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文森特好一会儿缄默不语。

  “我不知道,”他说。

  “当你做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没有……想,医生。”

  文森特又休息了几天来恢复体力。一天早晨,他在雷伊医生的房间里与后者谈天的时候,从脸盆架上拿起一把剃刀,把它扳开。

  “你该剃剃胡须了,雷伊医生,”他说。“你高兴让我给你剃一剃吗?”

  雷伊医生退到角落里,张开手掌,挡在他的脸前。

  “不!不!放下!”

  “可是我真的是一个顶好的理发师,医生。我包你剃得很满意。”

  “文森特!把剃刀放下!”

  文森特笑了起来,把剃刀合上,放回脸盆架上,“别害怕,我的朋友。

  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第二个星期末,雷伊医生准许文森特画画。一个看守人被派往黄房子去取画架和画布。雷伊医生为他摆姿势,顺顺他的心。文森特画得很慢,一天只画了很小一块。肖像画好后,他便送给医生。

  “我请你把这画留作我的纪念品,医生。这是我向你的好心表示谢意的唯一办法。”

  “你真好,文森特。我感到荣幸。”

  医生把肖像带回家去,用它遮没墙上的一条裂缝。

  文森特在医院里又住了二星期。他描绘在太阳下烘烤的院子。他作画的时候,头戴一顶大草帽。

  这花园费了他整整两个星期来描绘。

  “你应该每天到办公室来看我,”雷伊医生说,在医院的前门与文森特握手。

  “记住,不要喝苦艾酒,不要兴奋,不要光着头在太阳底下画画。”

  “我答应,医生。谢谢你的无微不至的关照。”

  “我要写信给令弟,报告他现在你已经完全好了。”

  文森特发觉房主已经与他人另订合同,要赶他走,把黄房子租给一个烟草商。文森特与黄房子相依为命。这是他在普罗旺斯土地上的唯一根基。他画过它的每一寸,里里外外。他已经使它完全适宜于居住了。尽管有这次意外,他依旧认为这是他的永远的家,他决定跟房主斗争到底。

  起初,他害怕独自一人睡在屋里,因为他的失眠症甚至连樟脑也无法制服。雷伊医生给他嗅化钾来击溃一直威胁着他的难以忍受的幻觉。一直在他耳边絮聒着奇奇怪怪话语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只有在梦魇中才复发生。

  他还衰弱,没有气力跑出去作画。他的头脑恢复了镇静,但是很缓慢。

  他的生气逐日地恢复,胃口也开了。他与鲁兰一起在饭店里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饭,兴致勃勃,不愁旧病复发。他开始小心地绘制鲁兰的妻子的肖像,那张肖像在发生这场意外之前已经动手了,尚未结束。他喜欢这样的安排:把红色从玫瑰红排列到橙红,上升通过黄色到柠檬黄,带着淡绿和深绿。

  他的身体和他的绘画,慢慢地有了起色。他从前知道,一个人的手腿断了,会痊愈,现在,他吃惊地看到,一个人头中的脑子坏了,也会痊愈。

  一天下午,他去探望拉歇尔。

  “小鸽子,”他说,“给你惹了麻烦,我向你表示歉意。”

  “没什么,疯浪子。别担心。在这个镇上,这种事情算不上什么反常。”

  他的朋友们来看他,叫他放心,在普罗旺斯,人人不是患热病,有幻觉,就是发疯。

  “那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鲁兰说。“在这儿鞑靼的乡野,我们全是破碎的废物。”

  “嗯,嗯,”文森特说,“我们象一家人那样地彼此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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