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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他们沿克利希林荫道走出。洛特雷克吃力地撑在拐杖上。他走几分钟就得停下歇一歇,指指两幢并列建筑物之间的某种可爱的线条。在红磨房这边走过一个街区后,他们转弯上山,向蒙马特尔丘走去。洛特雷克停下歇歇的次数更多了。

  “你大概也在想我的腿怎么会的吧,凡·高。人人都这样。哦,我来告诉你。”

  “噢,别!你不必提起那个。”

  “你大概也知道。”他折起拐杖,肩靠着它。“我生来骨头脆。十二岁那年,我在跳舞地板上滑了一交,跌断了右大腿骨。第二年掉入一条沟里,跌断了左大腿骨。从此以后,我的两条腿就没有长过一寸。”

  “这使你感到不幸吗?”

  “不,要是我跟平常人一样,决不会成为画家了。我的父亲是图卢兹的伯爵。我有希望继承爵位。如果我想要的话,我能得到元帅官杖,和法兰西国王并鞍。就是说,假使还有法兰西国王……但是,他妈的,一个人能成为画家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做伯爵呢?”

  “是的,恐怕伯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还要往前走吗?德加的工作室就在下面的小巷里。有人说我是抄袭他的作品,因为他画芭蕾舞演员,而我画红磨坊的姑娘。他们喜欢讲什么就讲什么吧。这是我的家,方丹路十九号乙。我住在底楼,你也许已经猜到了吧。”

  他推开门,点头请文森特进去。

  “我一个人住,”他说,“请坐吧,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可坐的地方。”

  文森特环顾四周。除了画布、画框、画架、画凳、踏板和一卷卷披布之外,工作室里还塞了二张大桌子。一张桌上摆满一瓶瓶好酒和各种颜色的饮料;另一张桌上堆满舞鞋、假发、旧书、裙衫、手套、长袜、粗俗的照片和贵重的日本版画。在这乱七八糟当中,只有一小块空地方可让洛特雷克坐下来作画。

  “怎么啦,凡·高?”他问,“找不到地方可坐吗?把地板上的垃圾踢开,拖把椅子到窗口。一共有二十七个姑娘。我和每一个都熟悉。你要充分了解一个女人,就要和她接触,你是不是同意?”

  “对。”

  “给你素描。我曾拿给卡皮西纳的一个画商看过。他说:‘洛特雷克,你干吗老盯住丑恶的东西不放?你干吗老是画些你所能找到的最卑贱、最不道德的人呢?这些女人令人作呕,极端地令人作呕。她们的脸上写着她们的堕落和邪恶。难道现代艺术就是意味着创造丑恶吗?难道你们画家竟变得对美如此视而不见,所以只能描绘尘世间的渣滓吗?’我说:‘请原谅,我感到有点恶心,我不想把你的可爱的地毯弄脏。’光线行吗,凡·高?喝点什么吧?请别客气,你喜欢喝什么?你要的,恐怕我都齐备。”

  他灵活地在倚子、桌子和披布间一瘸一瘸地穿来穿去,倒了一杯酒,递给文森特。

  “为丑恶干杯,凡·高,”他喊着,“但愿丑恶永远不传染到美术院!”

  文森特一饮而尽,研究起洛特雷克的二十七张蒙马特尔一家妓院内的姑娘们的素描。他看出,艺术家把她们象他目睹的那样画了下来。她们是客观的肖像,没有道德说教。在姑娘们的脸上,他抓住了不幸和痛苦、麻木和淫荡、兽欲和精神苦闷。

  “你喜欢农民的像吗,洛特雷克?”他说。

  “喜欢,如果不是感伤主义化的。”

  “嗯,我画农民。使我吃惊的是,这些女人亦是农民。可说是肉体的园丁。土地和肉体不过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不同形式,对吗?这些女人耕种肉体,而人的肉体必须经过耕作,才能产生生命。这是一桩好工作,洛特雷克,你表达了值得表达的东西。”

  “那你认为她们不丑吗?”

  “她们是生活的真正的、锐利的注释。那是最高的美,你以为如何?倘若你把这些女人理想化或感伤化,就把她们弄丑了,因为你的肖像是怯懦而虚假,现在你如实地反映了你所看到的东西,那就是所谓美,对吗?”

  “啊呀,为什么世界上不多有几个象你这样的人呢?再来一杯!请随便看吧!你要看多少就拿多少吧!”

  文森特把一张油画凑向亮处,想了片刻后,叫道:“杜米埃!这张画就使我想起了他。”

  洛特雷克的脸快活起来。

  “是的,杜米埃。他们当中最伟大的一位。是我能学到东西的唯一的人。

  天哪!多了不起,那个人能憎恨!”

  “不过,既然是你憎恨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画呢?我只画我所爱的东西。”

  “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来源于憎恨,凡 ·高。噢,我看你在崇拜我的高更。”

  “你在讲谁的绘画。”

  “保罗·高更。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那你应该认识他。那是马提尼克的一个土著女人的像。高更曾在那儿耽过一阵子,他完完全全沉湎于返向原始的题材,但却是一个顶呱呱的画家。

  他有妻子、三个孩子,在证券交易所里有一个年薪三万法郎的职位。他花了一万五千法郎买进华沙罗、马奈和西斯莱的作品。在结婚的一天,他画了妻子的肖像。她认为这是伟大的业绩。高更惯于星期日作画。你知道证券交易所艺术俱乐部?有一次他把一张画给马奈看,马奈说画得好,‘噢,’高更回答,‘我仅仅是业余的!’‘噢,不,’马奈说,‘没有业余的,除了那些画不好的。’那个评语就象一个麻利的精灵,一下子钻进了他的脑袋,从此糊涂起来。他放弃了交易所中的职位,全家在鲁昂住了一年,靠积蓄过活,然后他把家小送到斯德哥尔摩她的双亲那里。从此以后,他一直靠才智谋生。”

  “倒很有趣。”

  你碰到他的时候可要小心,他喜欢折磨朋友们。嗳,凡·高,领你到红磨坊和埃利泽—蒙马特尔去看看,怎么样?那儿的姑娘我全认得。你喜欢女人吗,凡·高?我是说与她们相好?我喜欢她们。几时我们去看她们,你看怎么样?”

  “当然,当然。”

  “好极了。恐怕我们得回到科尔芒那儿去了。走前再喝一杯?请。现在只要再来一杯,瓶就空了。当心,别把桌子撞翻了。没关系,女佣会收拾的。

  你可知道,我马上就要搬家。我有钱,凡·高。我父亲怕我诅咒他生下了一个瘸子,所以对我百依百顺。我搬场的时候,除了自己的画,什么也不拿。

  我租一个空空的工作室,然后一样一样添东西。当我感到发腻的时候,我就再搬场。随便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金头发的?红头发的?”

  “用不着锁门。请留意那向克利希林荫道倾泻而下的金属屋顶,就象一片黑色的海洋。噢,他妈的!我不必装腔作势。我倚靠着这拐杖,指出美丽的景色,因为我是一个该死的瘸子,一口气跑不了几步路!哦,其实我们全是瘸子,不是在这方面,就是在那方面。我们走吧。”

  “漫画”和“性格”两词,在英语中是谐音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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