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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4

  那看起来轻而易举。他只要扔掉旧调色板,买一点亮的颜色,象一个印象主义者那样描绘。第一天试验下来,文森特吃了一惊,有点恼火。第二天下来,他手足无措。紧接着是轮流不断的懊恼、光火和恐惧。一个星期下来,他怒不可遏。经过几个月的费力的色彩试验,他依然是个生手。他的油画显得阴暗、呆滞,还是老样子。洛特雷克,在科尔芒工作室里坐在文森特的旁边,望着后者的画,咒骂苍蝇,但什么意见也不提。

  如果对文森特来说,那是艰苦的一周,那末对泰奥来说,更坏千百倍。

  泰奥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举止稳重,生活习惯优雅。他是一个极端讲究的人,不论穿着或礼仪,不论在家内或办公的地方。文森特的破坏性的气魄和力量,他不及万一。

  赖伐尔路上的小公寓,刚刚够泰奥和他的纤巧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

  在第一个星期末,文森特把这个地方弄成了废品铺子。他在起居室里踱来踱去,把家具踢开,地板上扔满画布、画笔和空颜料管,躺椅和桌子上点缀着脏衣服、破盆碟、溅出来的颜色,泰奥生活中的有板有眼的习惯全被搅乱了。

  “文森特,文森特,”泰奥嚷道,“别象鞑靼人那样!”

  文森特在小公寓里踱步,把指关节揿得咯拉咯拉直响,喃喃地自言自语。

  他沉重地朝一张纤巧的椅子上砰地坐下“毫无办法,”他哼道,“我开始得太晚了。我年龄太大,改变不了啦。天哪,泰奥,我尽过力啦!这星期中,我已经画了二十张。但还是老一套,没有办法重新开始。我对你说,我不行了!在这儿看到那些东西后,我再也无法回到荷兰去画羊群了。我来得太晚,无法进入我的技巧的主旋律。天哪,我该怎么办呢?”

  他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去,想呼吸点新鲜空气,砰地把门关上,撬开一扇窗,对巴塔耶饭店呆望了片刻,猛地把窗关上,几乎震碎玻璃,抢步到厨房内吃口水,一半水泼在地上,下巴底下滴滴搭搭地流着水回到起居室里。

  “唔,你说什么,泰奥?我该放弃吗?我完了吗?好象是那样,是吗?”

  “文森特,你这副样子象个小孩。快安静一会儿,听我说。不,别,别踩地板!我没法这样跟你讲话。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把笨重的靴子脱掉吧,如果你每次走过那把镀金的椅子就要踢一脚的话。”

  “可是,泰奥,我已经让你养了整整六年啦。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呢?许多棕色肉汁的图画,手中的毫无希望的将来。”

  “听着,老兄,你要画农民的时候,是不是在一个星期里就掌握了全部诀窍呢?那不是费了你五年工夫吗?”

  “不错,但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始学呀。”

  “今天你刚刚开始学色彩!也许又得费上五年工夫。”

  “没有个底吗,泰奥?我一生都得学吗?我三十三啦;对上帝发誓,我到什么时候才算成熟呢?”

  “这是你的决定性的一举,文森特。我见过在欧洲描绘的一切作品,在我隔层楼上那些人的画是最新的成就。一旦你的调色板亮起来……”

  “噢,泰奥,你真的认为我能吗?你不认为我失败了吗?”

  “我更倾向于认为你是一头公驴。这是艺术史上最伟大的革命,而你竟想在一个星期里掌握它!我们到山上去散散步吧,让头脑冷静下来。要是我再和你在这房间里耽上五分钟,我就会爆炸了。”

  第二天下午,文森特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到很晚,然后上古皮尔公司去看泰奥。这是一个四月的黄昏,一长排的六层楼的石建筑,沐浴在渐渐褪色的珊瑚红光中。巴黎的一切都有其自己的开胃酒。蒙马特尔路上的人行道咖啡馆里挤满着闲聊的人们。咖啡馆里传出阵阵轻柔的乐声,给经过一日辛劳的巴黎人消除疲劳。煤气灯点了起来,饭店里的侍者在铺桌布,百货公司里的职员在拉波形铁百叶窗,收拾人行道上的商品箱。

  泰奥和文森特悠然地信步走去。他们穿过夏托顿广场,在此汇合的六条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经由洛雷特圣母院,蜿蜒上山到赖伐尔路。。

  “我们去喝点开胃酒吧,文森特?”

  “好的。找个可以看看人群的地方坐坐。”

  “我们到女修道院长路上巴塔耶饭店去。我的几个朋友大概已经在那儿了。”

  巴塔耶饭店是画家们常去的饭店。店门外只有四、五张桌子,但店内的两间房间很大。巴塔耶太太总是请艺术家们到一个房间,请资产阶级到另一个房间;她一眼就可看出一个人是属于哪个阶级的。

  “侍者,”泰奥叫唤,“来杯香酒。”

  “你看我喝什么呢,泰奥?”

  “试试库安特雷奥。你得把各种酒全尝一尝,才能找到你以后常喝饮的酒。”

  侍者把酒放在他们面前,酒杯下垫着垫碟,垫碟上有黑字标着的价格。

  泰奥点燃雪茄。文森特点上烟斗。穿着黑围裙的洗衣妇走过,臂上挽着篮子,篮里放着烫好的衣服;一个做工的人走过,拎住一条未包扎的青鱼的尾巴,一路上鱼在摇晃着;穿罩衫的画家们,带着画架,画架上扎着潮的画布;商人们头戴常礼帽,身穿灰色格子上装;主妇们跟着布拖鞋,拿着一瓶酒或一包肉;漂亮的女人们穿着飘垂的长裙、小背心,有羽饰的小帽顶在额前。

  “真是五光十色的游行,不是吗,泰奥?”

  “不错。巴黎要到喝开胃酒的时候,才真正苏醒。”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东西使得巴黎如此令人不可思议呢?”

  “坦白地说,我亦不知道。那是一个永恒的秘密。那与法国人的性格有关系,我猜想。这儿是自由和宽容的范例,对生活的乐天主义……喂,这是我想让你认识的一个朋友。你好,保罗,近况如何?”

  “很好,多谢,泰奥。”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兄长,文森特 ·凡 ·高。文森特,这位是保罗·高更。请坐,保罗,来一杯照例的苦艾酒。”

  高更举起苦艾酒,用舌尖舔舔,一饮而尽。他转向文森特。

  “你觉得巴黎怎么样,凡·高先生?”

  “我很喜欢。”

  “啊!真妙。还是有人喜欢。在我看来,这是一只大垃圾箱。它的文明也是垃圾。”

  “我不太喜欢这库安特雷奥,泰奥。你能再介绍点别的吗?”

  “试试苦艾酒,凡·高先生,”高更插嘴,“那是唯一值得艺术家一饮的酒。”

  “你看怎么样,泰奥?”

  “为什么问我呢?随便你。侍者。给这位先生来一杯苦艾酒。你今天似乎很高兴,保罗。有什么事啦?卖掉了一幅画。”

  “没有比那更卑鄙的了,泰奥。不过今天上午我碰到了一桩迷人的事。”

  泰奥向文森特使了一个眼色。“讲给我们听听,保罗。侍者!给高更先生再来一杯苦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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