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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文森特从桌角上走过来,站在特斯蒂格的面前。如果还有挽回这个人的友谊的机会,那末就在现时现地。他搜索枯肠,想找到几句柔和的、感人的话。

  “先生,感谢你帮助我的好意,我要诚心诚意地回答你。我没有一法郎可以花在衣着上,也没有办法挣一法郎,怎么能够穿得体面一点呢?

  “在码头、街道和市场、候车室和公共场所逛荡,不是开心的消遣,艺术家除外!因此,一个艺术家,与其参加一个有漂亮女人的茶会,倒不如在最肮脏的、却有东西可画的地方寻找题材。与做工的人打成一片,当场写生,是桩粗野的事,有时甚至是桩肮脏的事。推销员的派头和衣饰对我是不合适的,也不适合那些不需要与绅士淑女交谈、向他们出售奢侈品而赚钱的人。

  “我的位置是画吉斯特洞里的挖掘者,我一直整天地画着。在那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恰好与周围的环境十分协调,我很自在,并开心地作画。当我穿着好衣服的时候,我所要画的劳动者便会害怕我,不信任我。我的绘画目的是要使人们看到值得一看的东西,看到那些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如果我有时为了作画而牺牲社交礼仪,难道是不对吗?我和我所要画的人们打成一片是降低了身分吗?我到做工的人和穷人的家去,在工作室里接待他们,是降低了身分吗?我认为这是职业的需要。那就是你所谓的糟蹋自己?”

  “你很顽固,文森特,不想听听能帮助你的老人的话。你以前跌过筋斗,你会再一次摔筋斗。你一定会重蹈覆辙。”

  “我有一只能画画的手,特斯蒂格先生,不管你怎么劝告,我不能停止画画。我问你,自从我开始画画那天以来,我有过怀疑、犹豫和动摇吗?我想你很清楚地知道我是在奋力向前,我在斗争中逐渐地坚强起来。”

  “也许是吧。不过你是在为一场失败的事业而奋斗。”

  他站起来,在腕部扣上手套的扣子,戴上高顶丝帽。“莫夫和我要使你再也拿不到泰奥的钱。那是使你恢复理智的唯一办法。”

  文森特感到胸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崩裂。如果他们从泰奥的一边来向他进攻,他就会吃败仗。

  “天啊!”他叫道。“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做?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致使你们要对我这样做?我对你们做了什么坏事,你们竟要毁掉我?

  就因为一个人与你们意见不合,就要把他置于死地不可,这正当吗?你们不能让我走自己的路吗?我保证不再打扰你们。我弟弟是我在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了。你们怎么还能把他从我这儿夺走呢?”

  “这是为了你好,文森特,”特斯蒂格说,走了出去。

  文森特一把捞起钱包,直奔闹市区去买一个足部石膏模型。叶特在尤尔布门街应声开门。她看到他,吃了一惊。

  “安东不在家,”她说。“他对你很生气。他说他不想再看见你。噢,文森特,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感到难过!”

  文森特把石膏足塞在她的手里。“请把这个交给安东,”他说,“并告诉他,我深为抱歉。”

  他转过身去,刚要走下台阶,叶特把充满同情的手搁在他的肩上。

  “斯赫维宁根完成了。你想看看吗?”他一言不发地站在莫夫的画前,那是一幅描绘一条小渔船由马拖上海滩的巨作。他明白是在观看一幅杰作。

  马是些驽马,可怜的、被薄待的老驽马,有黑的,白的,棕色的;它们站在那儿,耐心,顺从,温驯,安静,毫无别的念头。它们还得把这条沉重的船往上拉最后一小段路,活儿差不多结束了。它们喘着气,浑身汗下,但并不抱怨。它们老早——许许多多年以来就这样过来的。它们早已失去生活和干活的念头了,但是,一旦明天它们不得不到皮商那儿去,那末,就去吧,它们是早作准备的了。文森特在这幅画中看到了一条深刻的、实际的哲理。那告诉他:“含辛茹苦,无怨无悔,这是唯一可行之道,这是一门伟大的科学、必须学会的一课、人生难题的解决方法。”

  他离开房子,心神爽快,感到一种讽刺性的高兴:那个给他最厉害一击的人,竟也就是那个教会他如何逆来顺受的人。

  8

  克里斯廷的手术顺利,但是要付钱。文森特把十二张水彩画寄给科尔叔叔,等待三十法郎的报酬。他等了好多、好多天;科尔叔叔在有空的时候方才把钱寄出。因为莱顿的医生将为克里斯廷接生,所以他们很想讨好他。文森特在离月底前许多天就把二十法郎寄出了。于是老花样又开始了。先是咖啡和黑面包,然后光是黑面包,再后是白开水,最后是热病、元气耗尽和神志昏迷。克里斯廷在家里吃饭,但是没有多余的食物可以带给文森特。他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爬出床铺,挣扎着穿过浓雾,到韦森布吕赫的工作室去。

  韦森布吕赫很有钱,但他主张生活简朴。他的工作室在四段楼梯的上面,朝北开着一扇大天窗。工作室里没有使他分心的东西,没有书,没有杂志,没有沙发或舒服的椅子,墙上没有速写,没有窗可望野眼,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职业上的一些简单工具,甚至没有一张多余的凳子供来访者坐坐。他就那样地避开人们。

  “噢,是你呀?”他咆哮道,没有放下画笔。他在别人的工作室里打扰别人,全不介意,但是倘若别人打扰了他,他就象落入陷阱的狮子那样好客。

  文森特解释他的来意。

  “唔,不,老弟!”韦森布吕赫嚷道。“你找错人了,找上了世界上最不相宜的人。我连十生丁也不会借给你的。”

  “你借不出钱吗?”

  “我当然有钱可借啰!你以为我象你一样是个该死的业余艺术家,并且卖不出画吗?我现在银行里的存款,就是用三辈子也用不完。”

  “那末为什么不借我二十五法郎呢?我走投无路了。家里连一粒霉面包屑也没有。”

  韦森布吕赫高兴地搓搓双手。“好!好!这正是你所需要的呀!对你大有好处。你会成个画家。”

  文森特倚靠在光秃秃的墙壁上,不支撑就站不住。“挨饿还有什么好呀?”

  “对你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凡·高。那会使你吃苦头。”

  “你为什么那么有兴趣看到我吃苦头呢?”

  韦森布吕赫坐在那孤零零的凳上,交叉双腿,用一支笔尖蘸过红色的画笔,指着文森特的下巴。

  “因为这会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你苦头吃得愈多,就愈应该感恩。那就是造就第一流画家的材料。一只空胃比一只满胃要好,凡·高,一颗破碎的心比幸福要好。千万别忘记!”

  “一派胡话,韦森布吕赫,你也明明知道。”

  韦森布吕赫用画笔朝文森特的方向戳戳。“没有经历过不幸的人,无画可画,凡·高。幸福是鲁钝的,只适合母牛和小商人。艺术家是靠痛苦成长的,如果你挨饿,灰心,不幸,那就应该感激不尽。上帝是对你仁慈的!”

  “贫穷把人毁了。”

  “对,贫穷只能毁掉弱者。却毁不了强者!如果贫穷能把你毁掉,那末,你是一个脓包,该摔跟头。”

  “你不想伸出一根指头帮我一下吗?”

  “即使我认为你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画家,也不会帮你忙的。如果饥饿和痛苦能致一个人于死地,那末这个人是不值得去援救的。唯有那些在他们把要讲的话全讲完之前,不管上帝还是魔鬼都无能弄死他们的艺术家,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艺术家。”

  “不过,我已经受过好几年的饿了,韦森布吕赫。住过没有屋顶的房子,饿着空肚在雨里雪里行走,患病发烧,被人遗弃。我还有什么没有经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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