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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西部偏远草原上,有巫师可以从指甲上端详出一个人的前身、今生和来世。阿布一直主张将全藏北的巫医神汉集中在那曲,来一场竞技表演。西藏的中国喜玛拉雅“奇谜”考察研究会正在筹备成立,总有一天会着手解决藏北的巫术之谜——反正不是揭开谜团,就是弄得更其神秘。

  当然也有明显的骗子,安多县前年就法办了一个借行医从事流氓活动的诈骗犯。他自称为活佛,让前来就医的妇女跟他睡觉,许多人居然信以为真。

  正宗藏医对巫术是不屑一顾的。凡藏医经典《四部医典》中没有的,藏医概不承认。地区藏医院院长也谈到一个骗术被拆穿的故事。那曲县年已八旬的老人阿达,本是格萨尔说唱艺人,如此高龄又忽发奇想,开张起巫医业务。一位副区长得了胆结石,本拟去地区医院做胆摘除手术,听说阿达会“吸”术,心想就试试吧。便派了北京吉普去乡下把老人接了来。如此这般吸了一番,老人展示了几颗石头。不想这副区长有求实精神,便拿到地区医院作化验:只是普通的青石和红石;再作B型超声波检查,胆囊内石头安在。

  “信则灵”。牧民对于听诊器的迷信已传为笑谈了。我曾随一位汉族医生下乡巡诊。牧人们像迎接佛爷似地款待着他,常规治病、发药之外,他还按照病人所求用听诊器在脑袋上按一下,治头痛;又往膝盖上按一下,治关节炎。病人便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位医生平时很严肃,缺乏幽默感。此时认真地作假,不免局促,特意解释一番这种“听诊器崇拜”:没法子,他们就信这个,只好“安慰”一下。

  不管是天文历算,是藏医,是民间医术巫术,都是组成藏民族独特文化的一翼。其间无论有多少科学或伪科学的成分,这种带有原始思维色彩的思维机制,至少提供了一种思想方法:认识世界有各种途径,到达彼岸可以乘坐不同的运载之舟。凡事都想以物理方法来验证,以分辨是非正误、搞个水落石出的企图,在此地注定要受到挑战。西方的实证主义似乎远不能解释一切;东方智慧虽有似是而非的含混,较之前者却要宽广深厚得多。

  且让我继续介绍那曲。那曲镇上纷繁驳杂,什么都有,只是没有一棵树。我曾把这一特点写进我的诗里:“人类是草原上最高的生物。”有人便把从东部砍伐下来的松树枝“栽”在院子里,权作风景;有人则把大黄培植得高过窗棂,冒充乔木。那曲镇的冻土层厚达三米,不甘心的人们在最温暖的八月里试种白菜,结果只长成眼睛那样大小的叶片就再不肯长了。那曲连草也长不好,矮矮的,硬硬的,从不会柔曼地临风摇曳。前任地委书记为此焦虑,急中生智,说他想在《人民日报》登个招贤广告,悬以重赏:看谁能使藏北高原的牧草再长高一寸或半寸。

  我在老同学赵志廉家的院里忽然发现,他种的草深可没膝,急忙问哪里引进的草种,怎样的管理方法。赵志廉笑了起来:就是普通的草籽,一点也没费心管,只不过四面墙挡住了风——没有风,草可以高高生长。

  如此说来,是没辙了。总不能在藏北圈起万里高墙来。

  自从五十年代以来,一批又一批汉族人来到这里,过着简陋的生活,为自然界风雪所苦,也常被政治风云所席卷。这里显然不适宜于异民族儿童发育成长,所以大多汉族干部妻子儿女天各一方;又因不适宜于老年人安度晚年,所以汉人在此度过珍贵的青壮年之后终于还要告别那曲。但那曲岁月将铭刻于心。

  友人黄君,在那曲一住十年,两年前回归他的江西故里。离开那曲时,他写了一封长信告诉我,他独行在那曲的皓月之下,默默地泪流满面。在那曲工作了十年,因为难以克服的家庭危机被迫撤离。十载寒舍,一无积蓄,两袖清风。行前只带走三件藏北的纪念物:鹰的腿骨做成的鹰笛;一瓶冻土十粒青稞;以红绸包裹的状如假山的蜡烛泪。

  黄君素来书呆子气十足,人到中年不改穷酸气。黄君在藏北从没得意过,所任唯一头衔为地区文工团副团长。黄君生活自理能力差,衣食住行时常显露出窘迫模样。黄君偶有神采飞扬的时刻,那是端坐在钢琴前,将额发一甩,将全部身心投入十个指尖,方显示高贵潇洒气派。

  只是一曲终了,又该起身往火炉里添加牛粪了。炉火映在两只眼镜片上呈鲜亮的桔红色,又不免降尊纤贵,不免无可奈何。

  西藏贫寒的生活造就了这样一类文人:注重精神生活和自我体验,缺乏竞争意识和应变能力。黄君崇尚高雅纯净的艺术,看到故里早已商品化了的艺术,“卖大腿的玩艺儿”(黄君语),遂感愕然忿忿然。拂袖而去,遂于家乡的中级法院谋了一个“刀笔小吏”的严肃差使。

  我对于黄君携带的三件纪念品无话可说,而仅在三两年前,我还深情地赞美我们当年大批进藏的热血青年悲壮而可敬的理想浪漫之举。“是谁招呼了一声,人往高处走呵,”——我们一群就这么来了,“阅读风沙,阅读生生死死”,我们认为“寂寞也是美,悲怆也是美”,我们感到自己的热情已“层层叠叠地渗入了冰雪层和冻土层”

  黄君给那片土地留下了些什么呢?统而言之是十年青春。青春是以岁月日时计算的,而个人的岁月是不可见的和不足道的。青春已了无踪痕。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黄君曾拟古韵谱写了这首著名的《无题》,朋友们至今还会唱的。古往今来有无尽的凄侧感伤。黄君很重感情,他对藏北一往情深。但无疑地,这种情感只作用于个人。他带走的用飞翔者的灵魂制作的鹰笛,所发出的音响与他的乡土是不相宜的;青稞也不会在他的乡野里生根扬花结籽,而面对那座状如假山的蜡烛泪,黄君,你想起了什么?

  烛台上的蜡泪是藏北一个小小景观。红白相间,参差嶙峋,并非刻意为之,实在是放任自流。那曲镇是地委行署所在地,但火力发电有限,蜡烛仍是必备的照明用具。那蜡的瀑流便成了许多人家的盆景点缀。默默无言的蜡泪,凝固了黄君的藏北岁月,烛照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幽深的难以成眠的夜晚。那些夜晚,在飞沙走石搅得天昏地暗的风季里,在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干冷的冬天里,在雹粒敲打着铁皮房顶的时刻,在大雪忽然飘飞的六月末……你在那些夜晚里守在牛粪火炉旁沉思默想,面壁十年你差点儿成了一个哲学家。

  远离喧嚣的都市,我们以超凡脱俗的精神贵族自命,安贫乐道,知夭达命,虔诚而惨淡地营造着我们的精神家园。可是当我们走出草原一。看——不对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所领悟的有关精神美学的问题,在现实世界的坚壁前作烟云流散。

  藏北十年、二十年,有什么价值呢?不来,又有什么价值呢?有价值怎么样?没有价值怎么样?即便怎么样了又怎么样?

  现代价值观解释不了诸多精神的情感的疑问,解释不了我们有关这片冻土的深情和迷惘。倒是“在劫难逃”、“欲罢不能”之类的词儿能似是而非地予以解答。是呵,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我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藏北的雪风抚平了前人的和我们的脚印,还会有更年轻的人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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