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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俄狄浦斯对于斯芬克斯谜语的解答是“人”,而人的谜底呢?生存意义价值的谜底呢?代复一代的人们寻求并努力得出答案而无一定论,我想那底蕴也许极其简单——与愚傻得可敬的黄君之于藏北同理,春蚕生来为吐丝,蜡烛生来为燃烧,你在劫难逃,欲罢不能。

  我们毕竟都是这块土地上的过客。那曲任去任来。它旁若无人地打发着自己的日子。

  那曲镇最隆重的节日是一年一度的赛马会。赛马场上一夜之间搭起帐篷城。那些特为赛马游乐制作的帐篷如大朵大朵白莲开放。

  赛马,就是骑在马背上跑,看谁跑得快。第一名有大奖,最后一名也有奖——一串马粪挂在马脖子上,戏称为“捡马粪的”。

  说来简单,但在极广阔的藏北草原牧区,赛马会是比藏历新年更热闹的民间节日,唯一的全部族集会的机会,它在牧人心目中的地位、它所引发的向往之情,自然就超越一切。

  自古以来,藏北高原以地方、以部落为单位,每年至少举行一次大型赛马会。有些地方根据宗教节日或临时需要(如部落头人举行生日或婚礼庆典等)多到两、三次。通常在藏历六、七月间气候最好的几天里举行。

  牧民们把参加赛马的事情看得非常重要,早早就着手准备工作。赛马不再使用,以便养精蓄锐。在冬季最寒冷月份里的三个“九”——藏历十月二十九、十一月二十九、十二月二十九这三天的上午,必须给马洗冷水澡。马冷得发抖,主人虽然心疼也还是咬紧牙关不能手软。他认为只有这样,夏季比赛时马才能跑得快,奔驰起来呼吸不困难。参赛的马一般不必喂特别的精饲料,尤其油腻食品,那样的话比赛时会影响呼吸。最佳饮料是山羊奶。奶中能放点冰糖则更好——照此地说法,奶中加冰糖能治人的气管炎和哮喘病——夏季初临时开始驯马,训练要循序渐近。起初大约每隔一周练跑一次,练习结束给马洗澡,仍要让它冷得发抖。比赛临近的最后一周,练跑更加频繁,上、下午各跑一次,完毕再沐浴一番。洗沐后每每用羊毛毡全身裹好保暖。赛马在整个比赛期间除了上场比赛,其余时间几乎全部给包在毡垫里。马主人护理自己的心肝宝贝,比照看襁褓中的婴孩还尽心。

  而马分五类,训练方法各不同。五类马的说法来自一部驯马经典《达布西》。这部著作首先谈及马的起源:猴子生了五只卵,孵出五匹马。马长得既不像雄鹰父亲,也不像猴子母亲。当然比父母更英俊更潇洒。每一类马又分为互补的两种:大、小,长、短,黑、白,阴、阳以及头高头低等五类十种。驯马须首先区分类别,选择相应的训练方法。类别搞错了,训练就失败。这是一门学问。一个大部落里也未见得有那么一两个驯马好手。按民间行家说法,赛马切忌滚瓜溜圆,驯得好的马状如野狗。

  好,现在赛马开始。参赛的马都披红挂彩,极尽装饰之能事。不仅马头令人眼花缭乱,簪上鹰翎雁翎孔雀翎,马尾巴也红红绿绿飘飘洒洒。参加大跑的是少年骑手,焕然一新地穿戴戏装一样的行头:色彩鲜明的绸缎单衣,从头到脚一种色调。老远看便是一个红点、绿点、黄点、紫点。参赛人马上场,骑手们王子一般高踞马背,马主人贴着马头拉紧缰绳,虔诚地环绕场中央巨大的焚香台转一遭。焚香台香烟缭绕,台前一大群席地而坐的红衣喇嘛在念经祝祷。随后参赛人马走向预定的起跑点。各地赛程三几里、十里八里不等,那曲镇的赛程是七公里。

  在这段时间里,观众们耐心等待。马主人们通常在终点线旁指定席位等候。

  当各色彩点从远方刚刚出现的时候,引颈翘盼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随即喝彩声、口哨声、奚落的笑声响成一片。接近终点的时刻最为关键:如能一举夺魁,立时誉满藏北;如果屈居第二,则大为逊色。第二名几乎不算名份。

  计名次的裁判员有一大群,每人手持一块标有数字的木牌,拥挤在终点线这端,以便及时迎向自己负责的那一名次的赛马,交付木牌。

  大跑决赛当场发奖。按参赛数量酌情取前十名或二十名。头马大奖奖金在五百至一千元人民币之间。旧时一般奖一匹马。随后由冠军领衔,列队绕场一周,向欢呼的人群致意,有如谢幕。往往最后一名不肯露面,于是广播喇叭里传出戏滤的召唤:“喂,捡马粪的,你辛苦啦!请到主席台领奖呀!”

  其实最后一名的奖也较重,相当于所取名次的末一名(第十名或第二十名)。除此,还要在马脖子挂一串马粪或用哈达包一坨马粪递上。金巴曾主持过那曲镇的几回赛马会,他认为挂马粪带侮辱性,曾以砖茶代马粪特别奖给了最后一名。金巴还告诉我,旧社会有些人自知拿不上名次,还专门“争”最后一名哩!

  参加赛马小跑的都是青壮年汉子,显得威武雄壮,器宇轩昂。那些剽悍的男子们丝毫也不掩饰得意之态——一年中唯一一次能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炫耀自己的机会,而且并非人人都能表现,也并非年年都能炫耀的——嘹亮地吹一声口哨,或者放开喉咙吼一声,在赛场内纵横驰骋,东奔西突,转上一圈再一圈。一九八四年那曲赛马会上,赛手们不论圈数,不计名次,旋转得天昏地暗,久久不肯下场。当时全场情绪达到高潮,参赛者与观众交融一片,忘情地发出自己的所有声音:呼喊或者唿哨。在寂寥的藏北高原,这种群情鼎沸的场面一年只有一回。

  赛马会其实是牧区综合项目的体育比赛。除大跑、小跑外,还有带表演性质的马上竞技:俯仰在马背上拾哈达;骑射:用藏式叉子枪打靶。田径运动有大人或儿童赛跑。从前有规定打赤脚的,但现在那曲镇不行,遍地啤酒瓶渣儿。还有拔河、跳绳、跳远、跳高——两人扯绳子,参赛者依次跳过去。举重比赛是抱石头,或者抱装满沙子的牛毛绳口袋。抱起来扛上肩就算数,不必举过头顶。一九八五年那次盛况空前的赛马会上,把索县赞丹寺保管的重达二百二十斤的“扎多”石头也运了来凑兴——重也不见得很重,主要是没角没校的使不上劲儿。这些比赛项目娱乐色彩很浓,所有项目都没纪录,只有本届优胜者。

  有些牧区赛马会上有赛牦牛的项目,我没见过。想那笨拙的牦牛摇摇摆摆不守规则,一定很逗人发笑。

  赛马会期间的娱乐活动,主要是歌舞和打藏牌。歌舞是藏北锅庄圈舞,男女分成两排,围成大圈,且歌且舞。有时就通宵达旦地跳。看热闹的以为就那么几个步法、几种调子,看门路的人才明白唱法和套路的个中妙处。听索县歌舞队队长勇扎讲,民间时常举行锅庄比赛,几天几夜跳得不重样,哪个村一旦唱重复了就算失败了。打藏牌的有时也下赌注,不过一般输赢都不大。

  追究起赛马会的起因,有说是源自尚武精神,从前的格萨尔就是赛马夺魁而称王的。有句老话说:“印度国王是通过宗教仪式选的。岭国国王是通过赛马选的。”也有说赛马会仅有几百年历史,藏政府收税官每年夏天来征税,需召集牧民,顺便举办赛马会,庆贺完税。还有一说是起自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松赞干布时代,王宫中每逢议完大事都要庆祝一番,久而久之完善成固定的赛马会。

  我以为,最令人信服的理由则是:地广人稀的大草原上,有时走上一天也见不着一个人影,人们很有孤独感。同时牧场青绿,牲畜膘情好转,一年中美好而短暂的黄金季节到来了,牧民的心开始骚动,渴望着聚会和交流。可以说,赛马会的意义最重要的恐怕还是一种精神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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