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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大家都在。连顾清俞也在。冯晓琴到的时候,顾士宏正端来一盘西瓜,招呼冯大年:“吃呀,吃呀!”冯大年不动,笔直地站在门边。电视机开着,冯茜茜和小老虎坐在沙发上。顾清俞在阳台打电话,来回踱步,应该是怕尴尬不想留在房内。冯晓琴先是纳闷她为何不走,再一看冯大年的神情,便猜到她必是被这傻孩子硬留下,诸如“大家都别走,听我把话说清楚”那种。顾士宏干咳一声,语气欢快得与眼前气氛不符:“好了,你姐姐来了,先吃西瓜,再聊。”

  冯晓琴便也挤出笑容,“大年你坐下,吃块西瓜。”去扯他衣服。他一把甩开,掏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递到她面前:“自己看。”冯晓琴拿过手机,见照片上是一些收条,“兹收到××店款项——”,金额不一,有两百、三百,也有五百,最多的一笔有一千八。后面跟着冯大年的签名。不由得一怔,“这是什么钱?”冯大年嘴一努:“往后翻。”冯晓琴翻下去,俱是些奇形怪状的人物模型,不男不女不土不洋,更是不解:“啥东西?”冯大年嘿的一声,轻蔑道:“你还懂什么?”冯茜茜凑过来看,“——手办,小屁孩最喜欢了。”冯大年翻个白眼,“你才是小屁孩。”

  冯晓琴大致算了一下,收条上的金额,加起来一万多不止。他道:“这些只是一部分,你要是想查,我让上家统统发给我。他们那里有存根。”停了停,冯晓琴问他:“几时开始做的?”他道:“前年。”她又问:“做一个要多久?”他道:“看心情,快的话一两天,慢的就说不准了。刚开始就是好玩,现在不做也不行了,上家会催单,网上一堆人等着要。不好意思不做。”他告诉冯晓琴,单个人物的收购价通常在八十到一百之间,前天有人预订他一整套变形金刚,开价两千三。冯茜茜嘿的一声,“不错嘛,赚的比我多。”冯晓琴不语。旁边,顾士宏啧啧连声:“居然还有这种赚钱办法,现在小朋友真是不得了。”冯大年直直道:“我没拿你家的东西。”顾士宏一怔,有些狼狈。冯大年道:“万紫园有个老头,喜欢拿竹条编小玩意儿,我把他介绍给店老板,也给他赚了一笔。他可以证明我没瞎讲。”

  顾士宏听到这里,忽想起大哥前几日同他讲过,小区里有个十几岁的“小赤佬”,外地人,也喜欢做手工,跟他混熟了,把他竹条编的几件东西拿到网上卖,“赚点小菜铜钿——”。大哥说这话时有些得意,还有些糊涂,“世道变了,放在以前纯粹白相相的东西,现在还可以派这个用场。”——现在想来,这“小赤佬”必定是冯大年了。

  冯大年说下去:“姐,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怕我没本事,只好去偷去抢。你还老喜欢拿我跟姐夫比,他娶外来妹,我将来只好讨非洲老婆。姐,我告诉你,我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算讨个外星人老婆,我也无所谓的。”他有些倔强地说着。站得硬邦邦,谁也不看。

  气氛便是从那刻起变得有些不同。冯晓琴从未见过这样的冯大年,与其说是惊讶,倒更像是不习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僵了几秒,顾士宏又招呼大家吃西瓜:“天气热,吃点降暑——”冯大年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朝冯晓琴瞥了两眼,又迅速收回。冯晓琴看在眼里。依然是不吭声,拿块西瓜给小老虎,“——英语读过吗?”小老虎嗯的一声。她又道:“小提琴拉过吗,字练过吗?”小老虎吐了吐舌头。她提醒他:“暑假作业早点做完,不要拖到最后几天。自己的事情心里要有数。”小老虎说:“好。”她说下去:“妈妈再怎么盯着,终究不能代替你,又不能拿根绳子把你拴在我腰上。再亲的人都是假的,说到底还是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要是考虑清楚了,我都随便你。”

  小老虎被这通话弄得一愣,没头没脑地。其余几人自然听得出来,这话是对着冯大年。冯晓琴擦去小老虎下巴上的汁水,瞥过冯大年,龇着门牙在啃西瓜,嘴都歪了——这会儿竟又是没心没肺了。刚才那番话也不知怎么说出来的。一眨眼,就成大人了。一两天做一件,按一百块一件算,这小子闷声不响发财。平常只见他窜来窜去,也不知哪里挤出的时间。还瞒着她。小老虎与他相邻坐着,两人差了五岁,一个已是大人模样,一个还是孩子——总算是都待在她身边了。退一万步想,好坏都是其次,儿子在身边就安心了。冯晓琴忍不住有些唏嘘起来。忽听冯大年叫她:

  “姐,你怎么不怀疑你儿子?”

  她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儿子”是小老虎。冯大年说下去:“你就知道欺负我。你儿子是上海人,姐你现在也是上海人了。瞧不起我们外地人。”

  他连珠炮似的说完。带些怨气,还有促狭。冯晓琴瞥过小老虎有些抽筋的脸,忽然觉得冯大年像是在妒忌小老虎。妒忌从何而来,也是奇的,讲起来辈分也不同——那瞬她猜想,或许爸妈把那事告诉他了也未可知——但只是猜想。爸妈应该不会,说了要带到棺材里去的。又或许是错觉。眼前的情景,充满着诡异的无可言说的意味。一个儿子怪他偏心,另一个儿子一脸心虚。她竟有些好笑了。回想小老虎这阵子是有些异样,小男生原先浑浑噩噩的,现在竟也懂得穿名牌了,运动鞋指定要三叶草,前几日买回来,她还怪冯大年,小孩没必要穿这么贵的鞋,但见他俩和睦,心里还是欢喜的。现在想来,那日冯大年脸色一直不大自然。冯晓琴在几秒内飞快地做了五六种设想。关于她两个儿子。最坏的那一种,甚至是有些心惊肉跳的,牵扯上“要挟”“陷害”那种字眼,像编故事了——应该不至于。

  顾清俞在阳台上打了半日电话,总算是结束了,瞧个空当,进来道:“爸,我先回去了。”话音刚落,小老虎忽地起身,指着冯大年,“你瞎讲!”冲过去抢在顾清俞前面,噔噔往楼下奔去。冯晓琴心里一跳,某种熟悉的感觉袭上心来,后背都麻了。还没动,顾清俞已快步跟过去,抓住小老虎的衣领,揪了上来。“有话好好说!跑什么跑!”训斥的口气。冯晓琴瞥见顾清俞严肃得有些过头的神情,猜她或许也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吵架、出走、楼道口。虽然此刻的小老虎远没有她当时那么理直气壮,而更像是无理取闹地发泄。

  在吃完半个西瓜,两个孩子断断续续半遮半掩地叙述后,情况大致清楚了。比想象中要稍微复杂些。小老虎居然也是冯大年的买家之一,两人在某个偶然的情况下得知真相,冯大年作为舅舅和获利者,带他去买了运动鞋,然后再吃牛排。席间小老虎向舅舅表示了羡慕,冯大年以为指的是他做手办的技能,谁知不是——“小舅舅,我要是能像你这样自由自在,就好了——。”小老虎把冯晓琴为他安排的暑期作息表给冯大年看,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做作业、拉小提琴、上英语课、阅读、奥数、练字、写作文……除了吃喝拉撒,几乎没有空当。他由衷地感慨:“小舅舅,人人都说上海好,我宁可去安徽,没人逼我读书,想干吗就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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