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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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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瞬,冯大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成就感充斥着,赚了钱,请上海的外甥吃饭,生活方式也得到充分肯定,人生的价值在那一刻达到极致。他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当然,他也略带疑惑地问小老虎:“我的手办不便宜,你哪来的钱?你妈知道吗?”小老虎没有回答,而是让他保密。冯大年当然不会说,那些跟他没关系。他津津有味地挑着饮料里的粒粒橙。“小舅舅,你以后手办全卖给我吧?”忽地,小老虎脆生生地道。冯大年一怔,不敢置信地。小老虎说:“网店收你百把块钱一件,你晓得他们卖出来是多少钱吗?”冯大年还是没反应过来。小老虎放慢语速:“——小舅舅,我们可以联手搞个店,自产自销。” 冯大年被他与稚嫩外表不符的老到语气惊呆了。以至于小老虎接下去说的诸如注册网店、成本、广告那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有些生硬地切着牛排,靠近筋那块,怎么也切不下来,越急越不行,索性整块塞到嘴里。小老虎咧开嘴,嘲笑他的吃相:“小舅舅,牛排不是这么吃的——”提出可以帮他切。冯大年拒绝了。沉默片刻后,他继续追问小老虎买手办的钱从哪里来的。“偷你妈钱包?”他大胆揣测着。小老虎摇头,“——我有压岁钱的。”冯大年道:“压岁钱你妈不收走?”小老虎道:“我妈把整数拿走,剩下零的留给我。” 冯大年不信:“你买手办这么多钱,你妈发现不揍你?”小老虎得意扬扬道:“我有挣钱的法子,我妈不会发现的。”说着举个例子,“我网上买你的手办,再卖给我同学——”冯大年听天书似的神情,问:“他们干吗问你买,淘宝不是都有?”小老虎解释:“淘宝也不全的。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收集手办,有时候一套就缺一个人物,急得要死。我同时关注好几个店,哪家店进了就赶紧买下来,比如进价三百块,卖给他们五百——”冯大年叫起来:“五百?”小老虎道:“那些同学家里都特别有钱,每个月零花钱都是好几千。根本不在乎。” 冯大年听得咂舌,酸溜溜地。小老虎又一次提了那个建议:“所以说啊小舅舅,你卖给网店一百块,他们卖出来三百,白让他们赚了两百,我们自己干,省掉中间环节,这两百就逃不掉了。”冯大年冷眼旁观,见这小孩熟练地切着牛排,居然连鸡翅也用刀叉切,半天工夫挑下几绺细肉,精巧地放进嘴里。嚼得煞有介事。冯大年看得肚肠都痒了,恨不得一巴掌上去,吃饭又不是作秀,矫情个屁!倘若此刻打住,或许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偏偏小老虎那张似懂非懂煮不酥的嘴,冷不丁蹦出一句:“我妈说了,聪明人用巧劲,傻瓜才卖戆力气。”说着意味深长地朝冯大年看。 倘若冯大年再成熟些,便能看出这臭小子其实是故作老成,全在一张嘴上了,大可以一笑了之。但冯大年自己也是个孩子,正是把简单问题往复杂去想的年纪。加之小老虎是上海人,这让事件的性质变得更为严重,上升到地域阶层的高度。“你脑子挺好使啊,”他说小老虎,“我不能跟你比。知道为什么吗?”小老虎问:“为什么?”他道:“因为我妈老实,你妈不老实。遗传的。”小老虎把这话视作玩笑,笑得牙龈肉毕露。接着,冯大年提出正在做一套“复联英雄”,问他有没有兴趣。小老虎激动起来。冯大年说:“一千块,我只收现金。”小老虎有些为难,“我没这么多钱啊,先欠着,等卖掉我们再算好吗?”冯大年不答应,“既然合作,就要按流程来。否则我还是找原来那家。”瞥见小老虎一脸苦恼,便给他出主意,“你问你妈要呗。”小老虎道:“她绝对不肯的。” 冯大年说:“你家橱柜里那么多摆设,随便拿一件卖了,你妈也不知道——”小老虎惊讶地朝他看。冯大年便说自己的事,“我还去工厂偷过零件卖钱呢。你还是太嫩,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了,你要是怕,那就当我没说。”他那瞬其实慌得要命,有种犯罪的感觉,乱套了。脸上还故作镇静。当小老虎迟疑着问他“拿哪件呢”,他回忆那天去顾士宏家,在玻璃柜里见到的那些陈设,一件一件的。“我随便说一样啊,”他咽口唾沫,“——就那只小金乌龟吧。”小老虎问:“被我妈发现怎么办?”他哈的一声,“你妈可不是普通人,她什么没见过?我是她弟弟,抓住也就骂一通,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她还能怎么样?宰了你?” 小老虎把这句话说出来时,顾清俞瞥见冯晓琴脸色一变,神情中掺些微妙的意味。在场几人,唯有她能看出来。明明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偏还要做得滴水不漏,仿佛恨铁不成钢,气是气的,又不能用力过猛。顾清俞倒生出些同情来。这还不像寻常兄弟俩吵架,父母或帮或劝,便是打骂,也都在明里。唯独眼下这种情形,牵丝攀藤地窝塞,无可言说。 金龟在床底下被搜了出来。小老虎思想斗争好几天,“闲鱼”上上下下,终究没敢动。顾士宏打圆场:“东西没丢就好,我年纪大了,兴许拿了忘记放回去,也是可能的——”顾清俞朝父亲看,有些好笑。这糨糊捣得毫无技术含量,听得竟像是嘲人了。小老虎一副煨灶猫的模样,红着脸。冯晓琴在他头上轻轻一推,“你也就这点出息。”又看向冯大年,想说话,忍住了。叹口气,也是不易察觉的。冯大年不吭声,头别向窗外。桂花树探出枝叶,微微颤着,墙上留下点点印迹。风声也轻。 冯晓琴送冯大年回“不晚”,折返回来,见顾清俞在楼下,叫声“阿姐”,转身便要上楼。顾清俞叫住她:“等等。”她问:“有事?”顾清俞走上一步,“怎么样?”冯晓琴没懂意思:“嗯?”顾清俞停了停,“我虽然没小孩,不过也可以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冯晓琴一怔,不免往坏里想,冷笑道:“阿姐在看好戏?”顾清俞不语,倚着树,看脚下的影子,“——我没那么闲。” 那晚顾清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巴巴地,竟与这女人聊起来。还是她起的头。总觉得心里有话,想要找人聊。那样不尴不尬的关系,反倒是由头。便是说得冲些,也不妨的。她问她:“你心里更偏向哪个儿子?”这话有些敏感,尤其“哪个儿子”是禁忌,哪壶不开提哪壶。冯晓琴竟也答了:“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心里还没适应,自己都不觉得是他妈。也无所谓偏不偏向。”答得过分认真,倒让顾清俞愕然。想想也实在不易。一样的藤,养在两处土壤。气候不同,一应服侍也不同。一辈子才刚开始,日子还长,望不到头。 “我是盼着小老虎可以成才,像阿姐这样。”冯晓琴忽道。 “这世上的事讲不清的。不见得你花多少工夫,就会有多少成果。”顾清俞是想安慰她,又觉得这话好像过于消极了,“——我以前玩过一个游戏,叫《美少女梦工厂》,把一个小女孩从十岁培养到十八岁,读书练武打工旅游,最后系统会根据你的培养方式,来决定她成为怎样的人。我玩过不知多少次,试过许多结局,但后来发现,培养方式其实跟大结局没什么关系。我曾经试过让小女孩整天读书,打工也是挑培养气质的那些,一门心思要把她培养成皇后或是大臣的妻子,谁知她最后竟然成了魔王。还有一次,我让她练武,不停地出门游历,打怪杀龙,我以为她会成为女将军或者武士,可你猜怎么,她竟然成了商人的宠妾。妖到极点的结局。甚至有一次,我什么正事也不让她做,整天就是睡觉和瞎玩,结果她成了巫师——我后来才想通,这其实是个带有哲学意味的游戏。它告诉人们,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偶然性,是不可预测的。你只能努力,但永远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冯晓琴怔怔听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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