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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冯晓琴听到自己有些发涩的声音。下午,她在顾士宏房间门口听他们父女俩聊天,说起那只金龟,是顾士宏六十岁生日时,顾清俞送的。一直摆在柜子上,不知怎的竟失踪了。“摆了几年了,没动过,变戏法一样,”他把疑惑说给女儿听,“我想来想去,最近也没别人来过家里,除了——”顾清俞道:“没证据的事,不好说的。”顾士宏道:“我是不会说,连小冯也没提,就跟你说说。”顾清俞劝他去装两个摄像头,“客厅一只,卧室一只。哑巴亏只好吃一趟,下次捉牢,就报警。”顾士宏叹道:“想想也不像,小朋友看上去蛮老实。”顾清俞道:“坏人脸上也不会写字。反正我们的宗旨是,不轻易怀疑人,真的有证据了,也不要客气。”

  ——那瞬,冯晓琴忽然想起顾磊去世那日,也是这样,房内房外,听壁脚惹出的祸。“我们的宗旨是——”连讲话的口气也一样。恍如隔世般。内容不同,意思却是相近。尤其看问题的态度,剥皮拆骨后留下的那个核,那才是顶要紧的。当初那番话,后来静下心再想,似乎也不至于让她气成那样。倒搭上顾磊一条命。翻来覆去日想夜想,便是那日的情形,一幕幕,脑海里回放,哪里慢一拍,哪里忍一忍,哪里一笑了之,或许便不会有后面的事。这座城市待得久了,思路也渐渐搭上,像轨道工扳手一扳,两条并作一条。说错也错,说对也对,有些事也着实是说不清的。真正的做人的道理,便是夹在那些说不清理不尽的缝隙里。无可无不可,那些灰色地带,才是一言难尽的人生。一会儿还是隔着老远,再一会儿,竟又是过犹不及了。一眨眼工夫。想想也是,过日子哪是一两句话便能概括的。总是要试过无数遍,才渐渐悟出些意思来。

  冯大年夺路而出。“砰!”门重重关上。冯晓琴怔了几秒,随即跟过去。展翔从外面进来,两个男人险些撞上。展翔“哎”的一声。冯大年也不打招呼,径直奔了出去。冯晓琴后面跟着,展翔逗她:“弟弟被你气哭了。”冯晓琴板着脸道:“让开。”展翔手臂一挥,做了个“请”的手势。但人转瞬已奔得远了。冯晓琴只得停下。展翔又道:“弟弟老实,不好欺负他的。”她朝他看,“老板半夜里过来,有啥事?”他看表,“才九点多,不算半夜。”她道:“爷叔今天不搓麻将?”他道:“本来也不是天天搓麻将,说得我好像不务正业。”她嘿的一声。他问她:“有空吗,聊一会儿?”她道:“爷叔是老板。老板找员工谈话,不用这么客气。”他笑笑,“——爷叔很快就不是老板了。你才是。”

  他把合同摆在她面前。

  “你看一遍。基本就按你之前说的那样,前期投入的资金,你分期慢慢还我。我每个月过来一趟,收保护费。已经付掉的两年租金就算了,当是爷叔送你的开业红包。”她怔怔的,兀自没有回过神来。他道:“冯老板,不要高兴得太早,生意不好做的。以前摊在爷叔身上,再怎么花钱不心疼,往后就是自己的了,一分一厘都要精打细算。丑话说在前头,就算关门大吉了,保护费照样要收。爷叔不做亏本生意。”她看了一遍合同,没吭声。他道:“用不着太感激我。”她犹豫了一下,把合同还给他:“——不大好。”他奇道:“为什么?”她道:“又不是一万两万。讲不过去的。”他大咧咧地:“爷叔不缺钞票,跟我客气啥。”又道,“是你自己提出来的,爷叔思想斗争许多天,好不容易同意了,你现在又发嗲。”她沉吟着,叹口气,“——爷叔以后成了家,夫人要恨死我。”他一怔,愣了几秒,随即呵呵笑起来,“小姑娘啊小姑娘,讲话七转八转,万紫园没人比得上你。”她睁大眼睛做惊讶状:“你以为我是试探你?”他正色道:“不是试探,是调戏。来吧,”他在吧台的太师椅坐下来,“爷叔就在这里,随便调戏。”

  他带了瓶酒。2010年的红颜容干白。两人各自斟着。她喝酒的姿势越发到位了。他回忆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明明嫩得很,偏要装老成。缠着我们买保险,自以为老江湖,其实忒傻。不是有句话叫‘太傻太天真’嘛——现在倒是真的老成了。那时是小白菜装孙二娘,现在反过来,孙二娘装小白菜。扮猪吃老虎。”他边说边笑。她回敬:“爷叔是一直没变,明明老屁眼一个,老黄瓜刷绿漆,喜欢扮嫩。牙套拿掉没几天,又要去打瘦脸针。爷叔你又不是明星,再说了,明星到你这年纪也不折腾了,老老实实演男女主角的爸妈了。”

  他叹道:“爷叔是吃苦吃大的,小时候什么都没享受过,到老了不管是啥,总想尝试一下。也作孽的。”她忍着笑说:“爷叔索性去整容。”他问:“整成谁的模样?”她想说“施源”,没出口,否则真成试探了。到这一步,也早不想了。“爷叔底子不差。开个双眼皮,鼻子垫高一点,皱纹磨磨平,双下巴那里抽个脂,头顶植个发,再敲断骨头增个高——就差不多了。”他笑骂:“这还叫底子不差?索性换张面孔算了。”

  她惦着冯大年,发了几个消息,都没回音。电话也不接。连着几杯酒下去,话多了起来:“爷叔,我一会儿希望是真的冤枉他,一会儿又希望没有冤枉他。”展翔摇头,“这话太搞,听不懂。”她道:“冤枉他,是怕他伤心,没冤枉他,就是我自己伤心了。”他沉默着,“——弟弟还小。”她道:“看到他,就想到自己刚来上海的情形,眼花缭乱,什么都是好的,连空气里的成分也不一样,纯度更高,待久了会醉氧。茜茜来的时候倒没这感觉,好像没这么操心。爷叔,我跟我弟弟的感情不一样,讲起来是姐弟,其实、其实——”越讲越激动,生生停下了。再讲就豁边了。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所以说呀,他还小,小得都不像弟弟了,跟儿子也差不多的。”她抬头看他,眼里已有泪光,“爷叔,你不明白的——”

  酒喝多了,到底是上头,讲话颠三倒四,“张家阿婆倒是明白的。”又道,“阿婆要是还活着,我就有人可以聊了。”他道:“跟我聊也是一样。我比张家阿婆还要明白。”她嘿的一声,想说什么,思路有些跟不上。停顿一下,“——爷叔为啥对我这么好?”他一怔,“我对你好吗?”她抢在前头:“我晓得,你是妇女之友,小太阳,走到哪里暖到哪里。”他笑了一下,“你问我为啥对你这么好,答案是——”停了停,又是一笑,语速放慢,声音随之变得温柔,“因为,我想对你好。这么回答可以吗?”她朝他看,半晌,拿酒杯与他一碰:“——爷叔,‘不晚’给了我,你以后忙什么?”他回答:“这阵子跟胖子在谈合作。”她有些意外,道:“胖子费了半世功夫,总算把你说动了。”他一笑,“关键还是看项目。”

  这时她接到顾士宏的电话,声音有些急:“你来一下。”

  她不自禁地心跳加速。忽然有种预感,这将是个不寻常的夜晚。或好或坏。事实上,从展翔把合同递给她那刻起,这夜的意义便已经不同了。有着某种宿命的庄严感。白纸黑字,末尾红色的印章,他找专人设计的,“展翔”两字龙飞凤舞。她端正地写下自己名字,一笔一画,小学生似的。倒也不完全是欣喜,就像他说的,就算关门大吉,保护费也不能少。眼前闪过“不晚”那些男女,一张张脸特写,俱是七翘八裂,浑不似靠得住的模样。忍不住又有些滑稽。心里也没底。海口夸出去了,只能往前不能后退。字也签了。瞥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老板娘跳过,直接当老板——”。她知道他在撩拨她。这男人,骨子里是有些不正经的。她想说“谢谢”,始终没出口。他请她喝红酒,一喝就是两年。他手把手纠正她拿酒的动作,向她介绍红酒的产地年份,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但喝多了,好坏倒真能辨出一些了。喝酒也是熟练工。他说他自己也是半吊子,“不是酒好,是钞票好”。

  她喝掉的那些红酒,加起来够她父亲在老家喝一辈子零拷酒了。都是好货。他叫她“小姑娘”,尾音轻轻滑过,亲切又随意。其实是有些暧昧的。她便也是借着这层暧昧,或者说是希望,把日子一天天地往下过。“不晚”也是她的希望,是她咬着牙撑出来的。但若不是他,她连咬牙的机会都没有。“爷叔是好人。”她听到自己这么说。他哧的一声:“爷叔不是普通人,不是一句‘好人坏人’就可以概括的。”她被逗得笑起来,“——爷叔是天使,这总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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